淺淡的檀香氣味中,一身職業裝的秘書懷抱著一疊文件,輕輕敲響總裁辦公室的門。
門裡傳來一聲平靜的請進,她整理好表情,微笑著推開門。
辦公室位於視野極佳的高層,遠方鱗次櫛比的高樓與光線一道湧入她的視野,宛如闖進了燦爛明亮的天堂。
秘書下意識眨眨眼睛,定了定神,看向坐在寬大辦公桌前的上司。
果不其然,年輕的總裁又在靜靜看著牆上的那幅油畫。
從昨天這幅畫被掛上牆開始,他就總是這樣盯著它出神。
“裴總,這是莊總那邊傳過來的材料,是a11型商用智能機器人的最新企劃案。”
秘書恭謹地將手中的文件放到桌上:“他說等您抽空看完後可能需要開個遠程會議。”
裴言將視線移到那疊文件上:“我知道了。”
秘書便跟他確認這兩天的日程安排,參考對方公司的提議,定好了開會的時間。
向他彙報工作的時候,秘書的餘光不時掃過牆上那幅油畫。
離開前,她忍不住開口讚歎道:“裴總,我記得這是埃勒特最知名的作品,是不是叫《鄉村少女》?”
以裴總的身份,這肯定是那幅價值上千萬的真跡。
裴言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輕輕應聲:“是。”
那是一副恬靜優美的田園風景畫,不過畫中隻有深淺交織的鄉村景色,並沒有少女。
她的笑容裡透著羨豔:“真美。”
秘書關上門的瞬間,看見總裁沉默的側臉,不禁想起了另一件事。
雖然名為鄉村少女的畫裡並沒有女孩的身影,但迄今單身的總裁身邊,也許真的會出現一個女人。
他可能快要結婚了。
公司裡流傳著小道消息,總裁的母親在為他尋覓合適的妻子。
或者說,合適的商業夥伴。
裴言用兩個小時心不在焉地看完了企劃案,然後捱到夜晚,準時進入提前約好的網絡會議室。
會議室裡有來自zart科技公司總部的外國同事,有國內區域業務的總負責人莊聞白,有投資評估部門的總裁,等等。還有作為zart在國內唯一合作夥伴的裴氏集團相關負責人,比如裴言。
會議的目的是研判這個項目的前景。
仍在開發階段的a11型商用智能機器人,在他們口中有個更通俗易懂的名字,叫做二代工作助手。
比起主要對用戶起輔助作用的一代,二代將能獨立完成一些用戶布置的任務,並根據內置的程序,反過來指導主人進行工作。
美其名曰,大大提升工作質量與效率。
裴言通常沒有什麼意見,他靜默地聽著,秘書在一旁做會議速記。
等會議結束,一個個視頻窗格暗下,秘書也完成工作下班後,虛擬的房間裡隻剩兩個人。
莊聞白那裡還是上午,他身後陽光燦爛。
裴言辦公室的窗外已是夜色斑斕。
工作上的事告一段落,莊聞白打量他的神情,淡聲道:“又不想回家?”
裴言正望著他身後玻璃窗裡映出的蔚藍天際出神,半晌才應聲:“……沒有。”
他恍惚想起很久以前見過的一張照片,覆蓋著皚皚白雪的西式建築,抱著書本走過的年輕學生,那裡麵的天空也一樣藍。
當時的莊聞白不在照片裡,他是正在國外念書的大學生,隨手拍下了周圍校園裡的風景。
如今五六年時間過去,即便是跟高中時相比,莊聞白也沒有太多變化,隻是麵部棱角變得更成熟,看起來仍是那個溫文爾雅的學生會會長。
莊聞白聽出了他的言不由衷,但沒有再問下去:“這裡的事快處理完了,我周末回國。”
他似乎很忙,電腦裡不時響起消息提示音,門外也有敲門聲,辦公桌上堆疊的紙頁在風裡翻飛。
“好。”裴言不想過多地打擾他,“周末見。”
莊聞白注視著他的麵孔,目光微微閃動,似乎笑了笑:“周末見。”
畫麵陡然熄滅。
晚風沁涼,夜色迷蒙,裴言獨自開著車行駛在高架橋上,他刻意錯過了兩次正確的下橋出口,等到迎來最後一個拐彎的機會時,才打著方向盤,順從地駛往家的方向。
城堡般豪華的家一如往昔,隻是比曾經更寂靜。
在他名義上接手公司的事務後,裴明鴻徹底離開了這個房子,不知住去了哪裡。
裴明鴻厭惡家裡的每一個人。
話不投機的父親,與他相爭的弟弟,惹人厭煩的妻子,還有認親後不久便奪走他所有心血的兒子。
他發誓要重新開始。
那天穿著一身西裝被登在報紙上的裴言還是個大一學生,他試圖掩飾彌漫在心裡的不知所措,母親葉嵐庭收起所有笑意,爺爺裴懷山則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不甚熟悉的叔叔裴司祐沒有理會摔門離去的哥哥,他將目光落在裴言身上,拍了拍他的肩膀。
“會有職業經理人幫你打理公司事務。”他說,“彆太緊張,你還可以去做你喜歡的事。”
裴言對叔叔的安慰表示謝意:“我會努力的。”
那時他在心裡小聲補充:我喜歡的就是金融。
叔叔真的像父親說的那樣,想爭家產嗎?
他不知道。
可他想,應該沒人會拒絕獲得如此龐大財富的機會。
後來,裴司祐又去了國外,裴懷山回到自己的山裡,裴明鴻不知所蹤,唯有葉嵐庭寸步不離地陪在他身邊。
母親隻剩下他了。
長大的裴言深呼吸,走進家裡,葉嵐庭像平時那樣,耐心地等他回來。
她仍然是美麗雍容的,聲音溫柔:“回來了,今天比昨天還晚。”
“晚上開了一個遠程會議。”他解釋道。
葉嵐庭笑了笑:“開到這麼晚,很辛苦吧,我讓廚房燉了湯。”
裴言隨手脫掉西裝,掙開緊扣了一整天的襯衫扣子:“媽,我現在不餓。”
葉嵐庭盯著他的動作,手指不易察覺地動了動,又被很好地克製住。
她向兒子走近了一步,語氣溫和:“隻是喝湯,很滋補的,你要注意身體。”
短暫的寂靜後,裴言點點頭:“好。”
大理石質地的餐桌台麵一片冰涼,他坐在桌前喝湯。
葉嵐庭坐在他身邊,給他看照片。
她笑著:“富荔的劉叔叔你記得吧?他的女兒跟你念過同一所大學,你們一定有很多共同話題,她說她對你印象很深……”
手機照片上是一個長相甜美的女孩子。
劉小姐,張小姐,王小姐。
吃飯的時候不該說話,這是從裴言來到裴家起,就被葉嵐庭培養出的習慣。
所以他沉默地聽完葉嵐庭說的每一個字,看過每一張照片,沒有打斷。
等湯喝完,裴言正要開口,又聽見母親滿含期待的聲音:“你們一定聊得來,你一個人過得太冷清,不要總是忙著工作,我想能多個人陪陪你。”
這抹期待像晶瑩的泡沫,一旦得不到承諾的托舉,便會轉眼碎成一片淒涼的水花。
所以他隻能應下:“我會和她見麵。”
葉嵐庭笑得愈發溫柔。
她端起空空的湯盅,優雅地起身走開前,不忘叮囑神情疲憊的兒子:“早點休息,明天和劉小姐一起吃晚餐。”
裴言回到屬於自己的房間,按部就班地換衣服、洗澡、上床。
他的房間布置與學生時代幾乎沒有區彆,隻是書架上的書更替了許多代。
整座宅邸陷入極致的沉靜。
月光停泊在窗台,裴言一如既往地失著眠。
他很久沒在這個窗口看見色彩紛呈的鳥兒。
他不想見劉小姐。
他想一個人搬出去住。
可他隻能在腦海裡這樣想。
直到睡著為止。
然而這一晚,裴言始終沒有睡著。
他看著天色從深黑漸漸稀釋成灰藍。
清晨熹微的光線將房間裡的一切染上朦朧的光彩。
黑色的書櫃,白色的文件,灰色的床品,房間角落裡的木箱子,都被覆上一層溫暖的錯覺。
這一刻,他忽然很想找一本封麵斑斕的童話書來看。
但他的書櫃裡早就不再有這樣的書。
等空氣從灰藍又變成亮白,裴言起床,路過落著灰塵的木箱,走進衛生間,重複幾個小時前做過的事,刷牙,洗臉,換衣服。
他看著鏡子裡徹底長大成人的自己,遲鈍地發著呆。
裴言漸漸想不起來小時候的自己是什麼樣子了。
他隻記得,自己很喜歡看童話,看各種各樣的故事。
小學班裡訂月刊雜誌,一年級時,班裡每月要發下去十多本《智慧與探索》,二十多本《童話新編》,其中一本《童話新編》就是他的。
那時的母親羅秀雲依從他的愛好,給他訂了一年又一年《童話新編》,陸陸續續放滿半個書櫃。
周末時,裴言寫完作業後,常常坐在自己的書桌前翻著故事書,看得津津有味,偶爾望著窗外的流雲飛鳥,想象故事裡的畫麵,讓心隨著幻想飄遠。
等住在附近的玩伴跑到樓下喊他的名字,他便合攏雜誌,興衝衝地告訴母親要去小區裡玩,晚飯前回來。
他有故事書,有溜冰鞋,有裝著螞蚱的玻璃瓶,有一個快樂的童年。
直到小升初的前一年,每月送來班裡的《童話新編》隻剩三四本,訂購人數最多的是《智慧與探索》,大半個班都訂了。
不知不覺間,玩伴找他去小區裡瘋玩的次數變少了,他們說周末要去書店,有的還要上課。
因為他快要上初中了,相熟的親戚同事們熱情地指點羅秀雲該怎麼教育兒子,他們是過來人。
他們七嘴八舌地說,羅秀雲已經浪費了小學這段寶貴的時間,她該讓兒子周末去上奧數和外語的培訓班,而不能由著孩子的性子來,這會讓他輸在起跑線上,未來競爭那麼激烈。
等新學期訂購月刊的表格發到手裡,羅秀雲顯得舉棋不定,征求他的意見:“這次要不要再訂點彆的雜誌?你們班同學訂什麼最多?”
“都行。”裴言也猶猶豫豫,“訂智慧與探索的人最多。”
“那我們也訂一本這個?”
“好。”裴言想了想,補充道,“童話新編也要。”
那年的裴言開始同時收到兩本雜誌。
他不喜歡複雜難懂的奧數和拗口難記的外語,他更喜歡語文和曆史。
羅秀雲沒有勉強他去上課外班,因為她不確定這是不是必須的,況且兒子對此顯然興致缺缺。
但她還是擔心兒子會落後彆人太多,作為一種自我安慰似的補充,她給他買了書店裡小升初貨架上最顯眼的那幾本書。
裴言實在無聊的時候,偶爾會翻開它們看一眼。
日子如流水逝去,塞在車棚角落裡的溜冰鞋積了灰,空空的玻璃瓶遺失在時間的縫隙中,初中不需要挑選五花八門的月刊,老師們會列出明確的課外讀物與教輔書單,每個人都得買。
不再有不確定。
也不再有新的《童話新編》。
舊的《童話新編》從日漸擁擠的書櫃轉移到了紙箱裡。
和大部分人一樣,裴言漸漸忘了童話,因為每天有那麼多東西要學,有那麼多題目要做,他沒時間想彆的。
他潛移默化地接受了一種最平常的宿命。
他是一個聽話懂事、成績優異的學生,目標是考上重點大學,學一個時下最熱門的專業,爭取未來能出人頭地,讓母親驕傲,然後組建家庭,每天認真工作,下班回家後和妻子聊起這平常的一天,催促孩子寫作業。
他有一個勤勞質樸、溫和順從的母親,願意為孩子付出一切,聽取所有為孩子好的箴言,後半生將忙忙碌碌地圍著孩子、媳婦、孫兒打轉。
日子就是這樣的,許許多多家庭都是這樣的,一點也不出奇。
裴言和羅秀雲都以為人生將遵循這個最標準的模型,平淡地過下去。
可是,命運在他十八歲那年陡然轉彎。
裴言期盼又惶然地站在命運的大門前,麵帶微笑的管家推開他的房間門,向他鞠躬後立在一旁等待。
那是一個他從前隻在電視裡見過的家。
燦爛的、輝煌的、昂貴的家。
一夜之間湧來無數關切的目光,他被聚光燈久久地照耀著,晃花了眼,令人看不清愛與親近的真假。
鋪天蓋地的光芒裡,裴言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親戚們的絮語。
原來他本該站在起跑線的最前方。
能將許多人遠遠甩在身後的最前方。
真正的母親溫柔地為他扣上襯衫扣子,一點點告訴他,他應該擁有什麼樣的人生。
管家的兒子跟隨在他左右,成為他最親近的朋友,教會他有關這個世界的規則。
裴言擁有了最好的條件,他開始為另一種人生而努力。
他不敢辜負這個華彩世界向他投來的每一份深重期許。
就像曾經他也不敢辜負養母、親戚、老師、同學、乃至鄰居的期許,即使隻是隨口一句“小言未來肯定有出息”。
可他在這裡,似乎真的不夠聰明,做不到葉嵐庭想要的那種出色。
所有人都拿他和裴清沅作比較。
最開始,裴言覺得裴清沅是無辜的,還有些感激他主動向父母提出疑問,才導致調換身世的事被發現,讓他尋回了真正的父母,擁有了最優渥的物質條件。
如果換作他,他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後來,裴言開始憎恨這個總是縈繞在他身邊的名字,他想超過對方曾取得過的成績,讓葉嵐庭徹底遺忘這個養子。
他拚命地去學母親安排的課程,即使對此一點也不感興趣,他甚至聽從好友的建議,想讓裴清沅重回原來的高中出醜。
再後來,裴言越來越疲憊。
他漸漸失去了憎恨與仇視的力氣。
他不想比了。
他發現憎恨的背後,其實是深深的嫉妒。
裴言嫉妒他的天賦,嫉妒他的能力,更嫉妒他即便回到平凡世界裡孑然一身,卻從未改變。
明明現在擁有顯赫家世和完美家庭的人是他,可他竟然羨慕那個獨自搬出去住、要靠打工養活自己的人。
為什麼裴清沅不待在規則裡?
他不在葉嵐庭的規則裡,不在羅秀雲的規則裡,不在任何一個外人定下的規則裡。
他在自己的規則裡。
而裴言隻能倉皇地在無數規則裡打轉,忍受著那些無處不在的戲弄與排擠。
在這個世界裡,他是不夠聰明與強大的闖入者,無法成為遊刃有餘的獵手,隻能當可笑的玩物。
直到那場觥籌交錯的晚宴。
裴言假裝自己知道這幅人人都在談論的油畫,為了維持這個身份應有的見識,試圖融入圈子,卻沒想到落入旁人刻意設下的陷阱,謊言即刻被戳穿,他幾近無地自容。
在那個瞬間,有一個人不動聲色地拯救了他。
莊聞白給了他更好、更動聽的規則。
不知道一幅畫不需要被嘲笑,但他該去看看,那是一幅很美的畫。
嫉妒裴清沅沒關係,他該將嫉妒化為力量,去做自己的事。
他擁有這樣的家庭背景,未來應當學金融,既能接班,同時這也是一門有意思的學科。
他的身邊有一些心懷叵測的“朋友”,隻會給他帶來負麵影響,他最好遠離這樣的人。
他的父親在商業決策上太過偏執,令家業岌岌可危,他應該提前接手父親的事業。
他繼承父親的公司後,會是莊聞白最信任的朋友與合作夥伴。
不像葉嵐庭的強勢,不像羅秀雲的彷徨,莊聞白隻是以朋友的身份,溫和平等地向他提供建議。
裴言挑不出毛病,這些建議看起來再正確不過,幾乎像是他自己的選擇。
他早已習慣了遵照正確的建議往前走。
他總是需要一個引領自己前進的救世主。
於是一步一步,他走到了今天。
在一個又一個救世主的手心裡輾轉。
而在這些人中,莊聞白是最特殊的一個。
特殊到他無法用語言精準地描述。
一夜未眠的裴言來到公司,早晨通常由司機開車。
他上樓,走進熟悉的樓層,穿過鋪著地毯的走廊,來到自己的辦公室門口。
“裴總早上好。”秘書問候道。
她為他推開門,表情裡帶著微妙的興奮:“莊總也剛剛……”
門被打開的同時,裴言驀地看見辦公室裡那道熟悉的身影。
強烈到眩目的日光裡,莊聞白側眸看他:“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