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番外 裴言(2 / 2)

他站在落地窗邊,欣賞著牆上那幅風景靜謐的油畫。

秘書悄然關上門,不再打擾。

“昨晚又失眠了?”莊聞白打量著他的神色,笑意淡淡,“我也沒有睡好,天氣條件一般,飛機總是顛簸。”

裴言怔怔道:“你不是……周末回來嗎?”

“改簽是常有的事。”莊聞白移開視線,重新看向那幅高懸的畫,“剛掛上的?”

“嗯。”裴言慢慢走到他身邊。

這幅昂貴的油畫是大學畢業那年,莊聞白送給他的禮物。

裴言仍清晰地記得高中那個晚上,莊聞白開口為自己解圍時說的每一個字。

為什麼名為《鄉村少女》的油畫裡,卻根本沒有少女的身影?

——“那是工業革命時期,一些人對舊日田園生活的留戀。鄉村還殘存著可供想象的廢墟,而鄉間少女的幻影卻隻能顯現在觀者的心裡了。”

——“寧靜的生活不斷流逝,無憂無慮的少女不見了蹤影,隻剩下不知疲倦永不停歇的機器。”

——“那時畫家眼中的世界,與我們此刻所見的世界就這樣重疊了,的確很美。”

時間流淌至今,世界再次重疊。

此刻裴言也站在生活的廢墟裡,凝望著已逝去的純美與天真。

他們並肩站著,直到莊聞白出聲打破寂靜。

“後悔了?”他語調柔和,“想要回到過去,重新選擇一次?”

光影落在他們周身,在白牆上勾勒出裴言輕輕顫抖的輪廓。

莊聞白永遠比他自己更了解他。

這兩年他時常會想,如果十八歲生日那天,爺爺問他要不要跟著自己生活的時候,他回答要,那他後來的人生會不會變得不一樣?

他心裡又冒出這個念頭的瞬間,莊聞白看向他,似乎完全看透了他的靈魂。

他的聲音裡帶著歎息:“即使重新選擇,也不會有太大區彆。”

裴言知道他說得對。

因為他又把爺爺當成了救世主。

他的肩膀頹然地垮下去,低聲道:“我不想這樣結婚。”

不想把婚姻作為籌碼交付出去。

如果連相伴餘生的婚姻都要這樣潦草落筆,那他的人生裡,好像不會再有任何新鮮美麗的片段。

“你可以把這句話告訴伯母。”

莊聞白頓了頓,沒有等到他即刻的回應,所以又說了下去:“但你不會的。”

“你不敢反抗她。”

裴言又一次無地自容。

長達一分鐘的緘默後,莊聞白重新開口:“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要把這幅畫送給你?”

裴言用沉默作答。

莊聞白對他了如指掌,他卻至今隻能仰視對方,常常猜不到他行為背後的意圖。

他單方麵將這份禮物視作一種友情的象征。

“我們畢業那一年,這幅畫的上一個主人自殺了。”莊聞白微笑著,“我還記得她的名字,曼寧,那晚想要奚落你的那個女人,也是你母親名義上的朋友,她的丈夫楊先生拍下了這幅名畫送給她。”

“可惜兩年後,因為一連串錯誤的決策,楊先生破產了,又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他們的生活開始從天堂掉落到地獄,所有財產一點點變賣清算。”

他的語氣裡沒有半分沉重:“我想你應該從伯母口中聽過這段故事,大概是以談論八卦的口吻。”

“這幅畫是他們最後賣掉的一樣財產,曼寧似乎很想保住它。”莊聞白說,“拍賣行剛將油畫運走,她就回到房間,躺在床上,盛裝吞下了一大把藥,讓生命結束在尚算體麵的時刻。”

裴言的確從葉嵐庭那裡聽到過這件事,但那裡麵沒有任何細節,隻有涼涼的諷意,印象裡這個因破產自殺的平淡故事忽然變得鮮明起來。

即使破產了,明明也可以……

莊聞白替他說出了心中的念頭:“你會想,隻是沒錢了而已,為什麼非要選擇這條路,為什麼不能好好活下去?”

裴言屏住呼吸看向他。

他知道接下來才是油畫成為禮物的原因。

“因為她被綁在了這個世界的齒輪上。”莊聞白此刻的聲音稱得上溫柔,“就像你我一樣。”

“她的齒輪是財富與地位,你的齒輪是母親,但歸根究底,都是為了從彆人的目光中獲得認可與欽慕。”

他從油畫前離開,站在摩天大樓裡的小小窗格前,對麵高樓的led屏上是色彩鮮豔的大幅廣告,馬路上穿梭的人群如螞蟻般渺微。

廣告畫麵裡的機器人靈巧地為孩子做錯的題目尋找相似的例子,幫助他舉一反三,這正是zart公司最新上市的產品。

莊聞白俯視著腳下的一切。

城市擁有精巧的結構,縱橫交錯的管道、電線與網絡構成密密麻麻的體係,體係裡充滿規則,規則穿過不同人的身體,凝結成一個個具象的齒輪。

“要找出正確的答案,要過上正常的人生,要追逐那些大部分人都擁有的東西,要順從於那些口口相傳的親緣倫理。”他伸出手指,輕輕敲了敲堅固的玻璃窗,“這是一種可悲又迷人的循環。”

“所以我將那幅見證品送給你。”

無數齒輪推動人們邁開腳步,空氣隨之流動,織成透明細網,世界被分割成一格格迥異的紛繁,布滿痛苦與悲傷。

裴言怔忡失語,仿佛被這悚然的圖景所捕獲:“那你的齒輪呢?”

莊聞白回眸看了他一眼,語氣饒有興致:“是有趣的東西。”

“這是一個糟糕的世界,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加糟糕。”

“但我喜歡這樣的世界。”莊聞白的臉上浮現出濃鬱的笑容,“因為永遠有許多人在齒輪裡掙紮。”

他欣賞這個世界上幾乎全部的風景,唯一厭惡的,就是那些將自身作為齒輪的人。

幸好這樣的人隻是極少數。

另一棟高樓的大屏上,開始播放競品公司的廣告。

豆綠色的機器人帶頭俯衝進一片遊樂池,五顏六色的海洋球高高彈起,滑梯上又衝下一個又一個歡笑著的孩子。

莊聞白淡淡地收回視線,離開了這扇窗。

“無論你要反抗,還是繼續聽從伯母的安排。”

他與裴言擦肩而過,徑直走出了這間辦公室。

“我都會支持你的決定。”

裴言立在原地,看著他消失的背影,久久沒有動作。

這天晚上,他沒有赴約。

他提前給素未謀麵的約會對象發去了禮貌的短信,請她原諒自己的失約。

員工們先後下了班,裴言獨自待在安靜的辦公室休息間裡,睡了長長的一覺。

他太困了。

深夜,他驅車回家。

家裡依然亮著燈,葉嵐庭坐在客廳沙發裡,不知坐了多久。

他們的視線在空氣裡相遇,又錯開,誰也沒有說話。

這是他第一次沒有主動跟母親打招呼。

裴言回到了自己的房間,繼續未竟的睡眠。

他沒有失眠,還有美夢相伴。

翌日醒來時,裴言恍惚地在窗台上看見了鳥的影子,翠色尾羽像極美的寶石。

他坐在床上看完了一場濃墨重彩的日出。

隻是在起床後,裴言才發現,他的房間裡少了一樣東西。

他腳步急促地下樓,葉嵐庭如往常那樣,在花園裡吃早餐。

看見他來,她投來笑盈盈的目光,仿佛淩晨的靜止從未發生。

“媽,那個木箱去哪了?”

他終於主動開口,葉嵐庭眼中笑意更濃,便回答他:“我看它落滿了灰,應該是你不要的雜物,所以收拾掉了。”

看見兒子的目光劇烈地閃爍起來,葉嵐庭一臉詫異:“怎麼了?那裡麵有重要的東西嗎?”

裴言的手指緊緊攥著,指甲嵌進掌心,用力地泛了白。

“有。”

他聽見自己這樣回答。

“那可怎麼辦。”葉嵐庭麵露分寸恰好的錯愕,柔聲道,“一會兒我讓李媽去找找,我也記不清丟到哪裡了。”

但裴言知道,找不回來了。

這是母親對他試圖擺脫控製的懲罰。

葉嵐庭又問:“那裡麵是什麼?這麼重要。”

裴言定定地看著她:“你知道的。”

她不會容忍視野裡存在任何未知。

她一定在很久以前就翻過了那個箱子,然後選擇在今天將籌碼推上賭桌。

話音落下,裴言沒有再看她的表情,轉身離開了家。

他沒有去公司,而是開著車在偌大的城市裡遊蕩。

他在車水馬龍中徘徊,直至跟隨本能的指引,拐進一條已有幾年沒去的街道。

在被認回裴家後的日子裡,他一直刻意回避這個街區。

就像回避那本日記。

木箱裡的東西並不算多麼珍貴,是他從原來那個家裡帶回來的舊日回憶,都是一些零碎的小東西,母親節賀卡、遊戲卡牌、玻璃瓶……

還有大學時,裴清沅托沈奕銘轉交給他的一本童年日記。

其實他搬走的時候,並不是忘了它,而是故意留下,等著羅秀雲將它與陳舊的童話書一起打包當作廢品賣掉。

可兜兜轉轉,它又原封不動地回到了他手裡。

收到日記的那一天,他將它從頭到尾看了一遍,便匆匆將它鎖進了箱子。

往後的日子裡,裴言一直騙自己遺忘其中的許多頁。

可在日記被丟掉之後,記憶的閥門再也不能自欺欺人,如潮水洶湧而來。

充滿生活氣息的街道上商鋪林立,糖水鋪與麵包店比肩而鄰。麵包店的櫥窗裡擺滿了漂亮誘人的食物模型。

店裡不斷有顧客出入,胖胖的中年人熱情地招呼著客人,不時抬手抹去額頭滲出的汗水,有個十歲出頭模樣的小女孩坐在小圓桌旁寫作業,動不動便抬頭跟陌生顧客搭話,惹得中年人一臉無奈,其他人則笑個不停。

裴言站在玻璃櫥窗外,怔怔地望著店裡的景象。

不知過了多久,門口的風鈴聲清晰地在耳邊響起。

何世文從店裡走出來,一臉欣喜:“是你啊,這都多少年沒見了,你也長大了。”

他在店裡看了半天,才確定這個年輕人是曾經的小客人。

裴言有些驚訝:“您還記得我?”

“記得啊。”何世文笑嗬嗬道,“我也算是看著你長大的,我印象裡,頭一回見你時,你比現在的星星還要小一些呢。”

裴言從小便住在這附近,他在這裡上了幼兒園和小學,初高中的位置也不遠,直至高三時轉學,徹底告彆這方天地。

何世文剛開這家麵包店的時候,也不過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那時的裴言正在念小學,是每個月都會收到一本《童話新編》的年紀。

麵包店剛開業的時候,羅秀雲帶他來買過,兩人都覺得味道很好。

後來親戚說要少吃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羅秀雲便不敢多買了,最多隔兩周給他買一次。

可裴言真的很喜歡這家店裡販賣的麵包的滋味。

放學後,他常常要在店門外磨蹭半天,才肯回家。

有時候他會掏出零花錢偷偷買一個。

有時候他會猶豫,剩下的五塊錢是買麵包,還是去買遊戲卡牌?

徘徊的次數多了,年輕的店老板漸漸記住了他,時不時會請他試吃新品。

每一樣新品都很好吃。

可麵包是主食,導致裴言經常以吃飽了的狀態回家,又不敢告訴母親,隻能硬撐著繼續吃晚飯。

母親看著他扭扭捏捏的樣子,無奈地歎口氣,把他碗裡的米飯挑出一大半倒進自己碗裡,然後揪揪他的耳朵,說下次不許再這樣了。

結果他還是常常不能抵擋美味麵包的誘惑。

每次吃到新口味的麵包,他就會寫在日記裡。

[今天的豆沙好好吃。]

他用最直白的詞語記敘。

[何shushu說下個月有xin的口味。]

店門口懸掛的風鈴陪伴他整個童年。

櫥窗裡透出橙黃色的燈光,溫暖芬芳的氣味令人魂牽夢縈。

[開麵包店好幸福。]

在班上同學們還在用筆畫簡單的“開心”的時候,他已經在日記本上,端端正正地寫下了“幸福”。

在裴言開始收到《智慧與探索》的那一年,何世文與一個常來店裡的顧客戀愛結婚了。

在羅秀雲照著書單為他買教輔的那一年,何世文的女兒出生了。

她有一個童話般的名字,星星。

裴言收到過那份裝滿甜蜜的喜糖,他也見過在父母懷抱裡睡得香甜的嬰兒何星星。

他越來越喜歡這家麵包店,不僅僅是因為麵包。

他在日記本裡寫下了一個簡短的夢想。

[想成為何叔叔那樣快樂的人。]

[他看起來很幸福。]

幸福。

多年以後,裴言站在相同的位置,回憶起寫下幸福的那一日。

寫有幸福的那頁紙已經被人丟棄。

何世文看著他失魂落魄的神情,原本喜悅的笑容漸漸斂去。

在街上行走的人們,總會在某個不經意的片刻,就流露出這樣不堪一擊的脆弱。

所以他向眼前的客人招招手,如兒時那樣:“進來坐,店裡有新品,很好吃。”

風鈴叮當作響。

愛湊熱鬨的何星星立刻轉頭望過去,看見爸爸領進來一個陌生的客人。

他看起來不像是來買麵包的。

但爸爸把店裡最好吃的麵包都拿了一圈,裝在大大的盤子裡,放在那個客人麵前。

等何世文恰好走過她身邊的時候,何星星伸手拽住他的衣角,小聲問道:“爸爸,那個哥哥為什麼表情這麼難過?他要哭了嗎?”

何世文沒有回答,他的臉上劃過一絲悵然,拍拍女兒的腦袋:“你作文寫完了嗎?”

“寫完啦,你隨便檢查。”

何星星老實把作業本遞給爸爸,然後拿起收銀台旁的抽紙盒,放到裴言麵前,這是她對陌生客人慣有的關心。

裴言聲音乾澀地對她說了一聲謝謝。

何世文嘗試讓氣氛好起來,轉移一下這位老朋友的注意力,他翻看著女兒的作業本,才讀了一行就笑了:“你想成為一個每天一邊跟客人聊天一邊做出好看發型的理發師……這麼長的定語?”

“乾嘛,不可以嗎?”何星星瞪他。

“可以可以。”何世文連聲道,“我就是有點好奇,去年你說想當理發師的時候,還隻是想做最漂亮的發型,今年又多了一個細節。”

“跟陌生人聊天多有意思。”何星星撇撇嘴,又看向裴言,語氣老成,“你不開心嗎?不開心可以找人傾訴,比如我,我很會開導人的。”

裴言怔怔地聽著父女倆的對話,沒有立刻開口。

何星星想了想,仔細打量他的發型,認真評價道:“你的發型看起來不錯哦,很適合你,蠻帥的,我會記下這個發型。”

“等你長大了,可以來找我剪頭發。”她說完,又自己搖搖頭,“對不起,我不小心說反了,是等我長大了。”

何世文忍不住笑她:“這麼早就在儲備客戶了?我的生意經全讓你學走了,幸好你不是想開一家麵包店。”

“當然啦,我這麼聰明,開店肯定會比你厲害。沒聽過那句話嗎?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父女倆平常地拌著嘴,裴言卻聽得出了神。

他的眼眶酸澀,淚水幾乎要奪眶而出。

日光落在活潑外向的小女孩身上,在玻璃櫥窗上影影綽綽地閃動,時光回溯,與很多年前那個在店門外張望流連的小男孩漸漸重疊。

那時他看著簇新的世界,以為未來將美麗而無限,每塊麵包都有不同的滋味,每個人身上都閃爍著不同的色彩。

可到最後,他的眼前隻剩一副靜止的油畫。

昂貴的鍍金畫框裡凝結著優美盛大的風景,其間卻不再有人的蹤影。

無憂無慮的少女正站在麵包店裡,擁有一種讓她眼眸閃閃發亮的憧憬與想象,一點一滴都屬於她自己。

如果時間能重來,如果真的能回到過去。

他該回到的是這一天。

他走過香味豐盈的麵包店,親筆寫下有關幸福的這一天。

“你沒有說反。”裴言深深地凝視她純粹的笑容,“是等我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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