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清沅沒有再說話。
他回到房間,動作緩慢地拆開了這封信。
信紙上的字跡不再那麼銳利清爽,多了不少虛弱的連筆。
[清宴,見字如晤。]
[你能讀到這本書,想來快上中學,是個小大人了,遺憾不能見你,隻能留給你一個名字。]
這是寫給他的信。
他有另一個名字,林清宴。
[不知道你喜不喜歡自己的名字,希望你是喜歡的。]
[清宴是一個極美的詞,清平安寧,清淨明朗,亦作“清晏”。晏與宴皆可,但我想,寶蓋頭要明顯些才好,更顯你來得珍貴。]
[此外,河清海晏的期許太過澎湃,宴是小小的豐盛與安閒。無論你是女孩還是男孩,清宴都是一個好名字。]
房間裡的裴清沅安靜地看著信。
廚房裡的季桐見羅秀雲忽然沉默下來,便接著之前的話題道:“阿姨,你還沒有說完,叔叔大學畢業之後呢?”
羅秀雲回過神來:“他畢業後……我以為他不會回來了,可他真的回來了,問我要不要跟他走。”
三十年前,家境清貧、成績優異的林榮生是縣裡第一個大學生,所有人都認為他前途無限,婚姻與事業都將是發著光的。
連羅秀雲自己也沒想到,他會回來娶一個不再登對的戀人。
[你與你的母親相處融洽嗎?]
[你大概會在心裡偷偷搖頭——日日相見,總會有些爭紛摩擦,但我猜想,她是樂於聽你的話的,你不大會埋怨她嚴厲地管著你,或許會怨她唯唯諾諾,沒有自己的性子。]
羅秀雲跟著林榮生坐上顛簸的大巴車,在飛揚的塵土中往城裡去,去尋新的生活,她的包裡裝著結婚證,仍覺得眩暈般的不真實。
“為什麼回來找我?”
林榮生看上去比她更錯愕:“我們又沒有分手,為什麼不回來找你?”
他接過她懷裡的包,笑道:“讀書和感情是兩碼事,你不要聽彆人說的那些話。”
“況且,路不一定像彆人說的那麼好走。”林榮生說,“今後的日子,或許還要你多包容我。”
[若真是這樣,我代她向你道歉,也想將往事簡短地講給你聽。]
[你的母親有一個不成器的弟弟,還有一個早逝的姐姐,她沒念完初一便輟學了,要做工養家,供弟弟讀書。]
羅秀雲比林榮生大一歲,爸媽不肯給錢交初一下學期的學費,她抱著書包怏怏地往家裡走,遇上了兒時玩伴林榮生。
林榮生問她為什麼掉眼淚,她不曉得該怎麼回答,忽然問:“你成績還好不好?”
六年級的林榮生說:“算好的,這學期是班裡第一。”
羅秀雲想,榮生一直這樣聰明。
她包裡的課本是留要給弟弟的,省得以後多交一次書本費。
她恨恨地想,他又不肯看書,成績還不如她。
於是她心裡湧起一股不知哪來的勇氣,將書包猛地塞進林榮生懷裡:“我以後不讀書了,書和文具都給你,你可以提前看看初中的課本。”
然後她頭也不回地往家裡跑。
那是羅秀雲人生中第一次大膽的冒險。
她到家,說書包丟了,挨了重重一頓打,便又聽話了,第二天就進了工廠。
[我接過她的書包,沉甸甸的,我總想,那是我拿過最沉的東西了。]
[我天真地問過我的母親,可不可以也供她上學——當然是不行的,非親非故,家裡的日子也過得緊巴巴,在大人看來,哪有這樣的事?況且是她的家人不願讓她讀了,要她做勞動力。母親最終歎著氣摸摸我的頭,說各人有各人的命。]
[我能做的,隻是攤開那些初中的課本,看得更加認真。]
在車間裡度過忙碌的一天,疲憊的羅秀雲提著熱水瓶去水房打水,恍惚看見鐵欄外有道熟悉的身影。
念中學的林榮生長大了一些,模樣文文氣氣,他朝她招手,似乎給她帶了東西。
羅秀雲既高興又惶然地走過去,連連在衣服上擦並不臟的手。
他遞來一把糖,和一本。
簡陋的宿舍裡,羅秀雲先是翻書,榮生挑的書一定是好看的,但她盯了一天機床,太累了,眼睛都是花的。
她合上書本,躲在被子裡,專心吃糖。
等林榮生考上重點大學的那天,她已攢下厚厚一疊糖紙。
縣裡敲鑼打鼓,掛橫幅慶祝第一個大學生,羅秀雲捏著裝滿糖紙的鐵盒,心想,榮生要去更大的世界了。
工友們開她玩笑,說她配不上林榮生了,遲早要被拋下,她沒有反駁。
她不再質疑這種被放棄的命運。
所以幾年後,她坐進那輛駛往城市的大巴時,那麼意外。
[你將成長在提倡平等與自由的新時代,但她自小的生活,隻教會她忍耐、順從與奉獻,此外什麼也沒有。我想讓她多拿些主意,可她已習慣於依賴我,也沒有了學習知識的心力。]
[從根源上來說,這不是她的錯。有些人天生懂得如何走自己的路,更多人要靠後天教養,對他們而言,知道該怎麼在生活中做出選擇,不是想當然的事,那反而是一種最奢侈、艱深的知識。]
大學畢業後的林榮生,並不像縣裡的鄉親預料的那樣,迅速飛黃騰達。
用單位裡同事的話來說,他性子很傲,有種不合時宜的清高,會與人固執地爭論某件事的對錯,會為工作中一個弄不懂的小細節熬到深夜,卻不知道該在合適的時間提著禮物私下拜訪領導。
那個年代有不少這樣的人,為此,他們會在某些重要的關頭,比那些“更聰明”的人落後一步。
林榮生對此早有預料,他會笑著歎氣,但並不改變。
羅秀雲也沒有說什麼,她支持著丈夫的一切決定。
腳步雖然慢一些,但日子總會越來越好的。
他們都在努力地生活著,清貧卻安樂,期盼著新生命的降臨。
可是意外來得那樣突然。
不到三十歲的林榮生得了癌症。
[往後隻剩下你們母子,她要為你撐起一片天,我想她會將兒時的你照料得很好,等再大些,她的見識會令她力有不逮,要輪到你教她生活的道理,那些道理全在書中,你已儘數讀過了。]
[或許你尚不能完全看懂這些話,隻要牢記兩點:如你怨她軟弱,請多體恤;倘若她做錯事,你要鄭重地指出,請她改正。]
[她是第一次做母親,你也是第一次為人子女,彼此間理應平等,望能互相包容,一同成長。]
查出病症時,已是晚期,醫生預估剩下的最後時光,幾乎與羅秀雲的產期相當。
林榮生為未出世的孩子買的小玩意兒,與醫生為他開的大把藥片擺在一起,白的白,彩的彩,新生命將要到來,也有生命要逝去。
存款所剩無幾,他決定不再買藥了。
妻子常常背著他哭,所以林榮生又開始給她買糖。
直到他徹底起不來床。
鐵盒裡厚厚的糖紙,再也不會增加。
[絕症與橫禍是最殘酷的命運,無法以人力抗衡,也無法刻意避讓,隻能眼睜睜地等待它降臨。在這段愈漸難捱的日子裡,我總喟歎上天不公,造化弄人,可等真的時日無多,我又後悔,若不顧著自艾自憐,還能為你多整理出一箱書,為你再多寫下幾頁紙。]
[想來想去,我沒有時間再悔,即刻提筆寫信,我寫到這裡的時候,並不悲哀,隻是深深想念我母親常為我做的那一碗水蒸蛋,而我將要去尋她了。]
[所以我為你起名清宴,盼你也能遇著那份小小的豐盛與安閒。我想你母親也會喜歡這個名字,可惜我已無力起身,不能再照料她,也不能照料你。]
在等著為孩子辦理出生證明的隊伍裡,年輕的女人獨自前來,她失魂落魄,與旁人的歡欣大不相同。
輪到她了,工作人員接過提前填好的單子,眉頭蹙起,問她:“小孩名字這欄怎麼沒填?要叫什麼名字?”
女人張口,又說不完整:“他叫林……”
她清晰地記得那天,新生的嬰兒在旁啼哭,她也慟哭著,聽幫忙照看丈夫的親戚,轉告他彌留之際說的話,他為不慎打碎的茶杯、往後隻餘下她一人的日子而道歉,也叮囑她產後要好好保重身體。
還有他為孩子起的名字。
清淨的清,宴席的宴。
她從未聽過清宴這個詞,但聽得出它飽含期待的美麗。
見她麵色猶豫,工作人員不耐煩地用筆帽敲敲桌子:“想好了嗎?沒想好就先讓彆人登記。”
“對不起對不起,我想好了!”她深吸一口氣,匆忙道,“叫林言。”
“哪個言?”
“言語的言。”
話音出口,塵埃落定。
她悵然地領取那張薄薄的證明,走入盤旋在醫院裡悲喜交織的人群,渾然不知命運會往哪裡去。
[我有些拿不動筆了,先寫到這裡。千言萬語,也抵不過真切地見你一麵,盼能在夢裡相見。]
[命是高懸的利刃,不要怕那莫測的寒光,不要呆立著聽命,隻要記著,在尚且能走的時候,向前走,莫失本心。]
[清宴,你要為自己活得無憾。]
裴清沅看到了信的尾聲,發脆的紙頁上長出黃斑,最末的落款是父親的名字,林榮生。
在他看完的同時,門口傳來輕輕的敲門聲。
他抬眸,看見年輕的戀人立在門邊。
“準備吃飯啦。”
季桐一如既往地笑著,眉梢眼角都是明亮的笑意,朝他細數生活的饋贈:“我剛才吃到了很好吃的橘子。”
裴清沅站起來,他思緒紛飛,父親在二十四年前寫下的信、那些從紙頁裡浮現的歎息與企盼,與他在幾年前做過的有關戀人的蒼白夢境,混雜在一起,像烈風裡飄零的葉子,席卷翻湧。
他找不到合適的句子回應,隻能緊緊握住身邊人白皙溫熱的掌心。
季桐有點驚訝:“怎麼了?”
裴清沅久久地凝視他,低聲道:“如果他還在,一定會很喜歡你。”
季桐又笑了:“我也很喜歡他。”
他靠近裴清沅的耳畔,像是在傳遞一個秘密:“阿姨給我看了照片,原來你長得像爸爸。”
這是一頓格外豐盛的晚餐,有說話聲和笑聲,電視機裡播放著晚間新聞,熒幕光彩動人。
被季桐翻閱過的相冊臨時放在了茶幾上,攤開的那一頁裡,是一對年輕的夫妻在景區牌匾前的合照。
兩人都是二十出頭的年紀,羅秀雲眉眼秀氣,怯生生地挽著丈夫的手臂,林榮生個子頗高,身形清瘦,戴一副眼鏡,他微笑著,一身書卷氣,卻不顯單薄羸弱,眼神裡蘊著一股內斂的固執。
那時的林榮生還沒查出癌症,羅秀雲也尚未做出人生中第二次大膽的、又錯誤至極的冒險。
他們目光期待地凝視著前方的路。
窗外夜色漸濃。
飯後,季桐和裴清沅一起收拾了餐桌。
裴清沅取走了信,但沒有帶走那兩箱書,它們太沉了,沉得仿佛隻該屬於這間屋子。
他將裡麵的書籍拿出來,逐一擦拭,放進那個空空的書櫃。
季桐又在廚房,這回羅秀雲怎麼都不肯讓他幫忙,他隻好看著她洗碗,幫她打開溫水。
趁著水流聲汩汩,羅秀雲試探著對季桐道:“你能不能替我謝謝他?超市這份工作很好的,我很喜歡,也舍不得在那裡認識的朋友。”
季桐愣了愣,反應過來:“好。”
羅秀雲知道自己猜對了,她笑著,眼角皺紋裡都泛著驕傲:“他現在很厲害……你們都很出色。”
這兩箱書她已經找出來有段時間了,一直沒有勇氣讓兒子回來拿。
直到她得知經營不善的超市,忽然又不裁員了——大家停住了另謀生計的打算,紛紛鬆了口氣。
如果真的裁員,羅秀雲覺得自己肯定頭一個倒黴,畢竟她有過案底,這樣的人永遠排在被舍棄的清單最前列。她正發愁接下來該去哪,危機卻莫名其妙解除了。
超市的資金不缺了,沒有員工被裁,日子仍像以前一樣,甚至工資高了些,待遇也更好。
包括羅秀雲在內的普通員工裡,沒有任何人知道原因,他們隻慶幸一切如常,自己還算好運。
但羅秀雲現在每天都會看新聞,會收集跟兒子有關的一切報道。
她大著膽子猜了一個原因。
她猜對了。
裴清沅的性子和高中時一樣,沉默內斂,不愛表達。
那時她誤解他。
現在她慢慢學會了該如何與他相處。
做母親也是一門要橫亙一生的功課。
臨彆時,裴清沅的神色依然是淡淡的,與她並不親近:“再見。”
季桐更熱烈些:“阿姨,下次見。”
“好好,下次再來家裡。”羅秀雲站在樓梯口,連連揮手,“路上小心點。”
什麼時候能叫他清宴?
什麼時候會叫她媽?
沒有人問。
或許等下一次。
羅秀雲送他們出門,又在窗口凝望許久,直到兩道身影完全消失。
她的冰箱裡多了一盒模樣很好看的餃子,不知是什麼餡的。
她決定用它當明天的午餐。
月光下,季桐和裴清沅走出了小區,穿過熱鬨的街道,一起散步回家。
他們總是旁若無人地牽著手,隻是這次走著走著,季桐忽然悄悄鬆開他的手。
裴清沅側眸看去,看見他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情:“單手剝橘子有點困難。”
季桐攤開手心,露出一個小小的橘子。
“等我剝個橘子。”他說,“這個很甜,你還沒吃過。”
季桐低頭認真地剝橘子皮,裴清沅便單手攬住他的腰,領著他往前走。
橙黃的橘子皮像一盞朦朧的燈。
他忍不住感歎:“原來父親是這樣的。”
比虛構出來西裝革履的單身父親季總更鮮活,比擁有一頭白色馬尾、拍過他肩膀的人工智能主腦更有溫度。
季桐從資深係統傅音音那裡學到過許多知識,放在其他這類世界裡,裴清沅的身世很可能另有隱情,比如親生父母來自更具財勢的家族,他會獲得比過去多得多的親情,仿佛這樣才顯得主角的出身足夠清白和高貴。
AI計算出的故事線是完美的,完美的善,完美的惡,無需多慮與深思。
可人類的感情總是那樣複雜與無序,既軟弱又堅韌,既渴望又逃避,既對又錯,既愛又恨。
這是AI永遠無法處理的矛盾。
季桐更喜歡林榮生這樣平凡的父親,這個父親的模樣填補了某種空白遙遠的想象。
他也喜歡這個平凡的世界。
他將黃澄澄的橘子皮捏在手心,抽開幾縷零散的白色橘絡,掰下一瓣果肉遞過去,期待地等著裴清沅的反應。
裴清沅沒有讓他失望,他吃掉了這瓣橘子,聲音溫柔:“很甜。”
季桐的眼眸裡蘊著極亮的光,閃閃的:“對吧?很好吃。”
他會永遠記得這個橘子的味道,和與它有關的全部回憶。
就像他記得小美,記得蘑菇,記得貓咪,記得一切快樂的滋味。
他不曾擁有過什麼,也不再想要擁有,隻是心無旁騖地品嘗那些味道,認真地銘記,然後告訴身邊人,他有多麼喜歡。
那樣已經足夠幸福。
裴清沅接過一瓣又一瓣遞來的橘子。
羅秀雲漸漸懂得了他的願望,他也漸漸懂得了季桐的願望。
小小的橘子吃完了,頭頂的路燈灑下色澤相似的明亮光暈,在迷蒙的夜裡燦爛。
他們並肩往家的方向走去,經過街角的霓虹燈,影子在路麵上交疊,十指相扣。
裴清沅後知後覺道:“你隻吃了一瓣。”
“我飯前已經吃了整整兩個。”季桐記性很好,“而且晚飯吃了好多小龍蝦,吃不下了。”
“但我們應該一人一半。”裴清沅說,“你和她也是一人一半。”
季桐忍不住笑了:“可是沒有橘子了,怎麼辦?”
裴清沅停下腳步:“你閉上眼睛。”
季桐有點驚訝,不禁往他的衣兜裡瞧,以為看起來一本正經的裴清沅也偷偷拿走了一個橘子。
他琢磨了一會兒,沒能從身邊人的神情裡發現端倪,好奇地照做:“我閉上眼睛了。”
季桐閉上眼,微仰著腦袋,下意識地屏住呼吸,等待魔法的出現。
直到頰邊落下一個帶有橘子香氣的吻。
耳畔響起帶著笑意的聲音:“這樣也算一人一半。”
季桐頓時笑彎了眼睛:“你就是想找個理由親我,騙子。”
他睜開眼,鮮活的風景重新流淌進眸中,還有近在咫尺的戀人。
世界在霓虹燈裡閃爍,他被擁入熟悉的懷抱。
“如果有其他可能。”
他聽見交織顫動的呼吸與心跳。
“我想在你第一次看見世界的時候,就遇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