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的她孤孤單單,這世她也經常覺著孤單。不過身邊圍著這麼多人,有兒女,有蘇茉兒那樣的夥伴,心柔軟許多,顧慮也多了許多。
對於如今的狀態,布迦藍不知道是好是壞。她接受每一階段的自己,如以前那樣,從不回頭看。
“我當年也跟你一樣害怕,不過後來就不怕了。你比我厲害,而且你現在還小呢,等以後長大了,肯定能成為厲害的大將軍。不過啊,大將軍不能隻會殺敵,還要懂得排兵布陣,你也不能隻練習騎射,功課也不能拉下。”
七格格不喜歡讀書寫字,小臉頓時垮了下來。布迦藍笑看著她,拭去她臉上的淚水,說道:“起來把護甲脫了,我讓人打水進來,你洗漱之後換身衣衫。我還有事要忙,你自己照顧好自己。”
布迦藍起身走出去,吩咐親衛打熱水送進去七格格洗簌。她來到關俘虜的帳篷,守衛見到她來,忙上前見禮,要跟著一起進去,她擺了擺手,獨自走進了帳篷。
洪承疇正端坐在地氈上,他看上去約莫五十歲左右,中等身高,身形消瘦,因著帳篷裡冷,臉色白中泛青。
抬起眼,見到布迦藍進門,眼神閃過詫異,隨即緊抿著嘴一言不發。
布迦藍喚來守衛,吩咐道:“去拿幾個炭盆進來。”
洪承疇冷哼一聲道:“要殺要剮悉聽尊便,我不怕冷,也不需要你們的假惺惺。”
布迦藍抬眉,原來他還懂滿語,她笑了笑,換成漢語說道:“是因為我覺著冷,這種鬼天氣,若是沒有炭盆,僅僅憑著一腔骨氣是扛不了寒的。”
洪承疇身子動了動,譏諷地道:“骨氣是沒有什麼用,如今我已經是階下囚,反正你怎麼說都可以。我曾聽說大清首輔是個女人,前線的統帥也是,如今能親眼所見,還真是大開眼界。”
布迦藍點點頭,“那是,先生沒見過的事情多著呢,比如出發之前,估計也沒有想過會坐在這裡吧。”
守衛很快拿來了炭盆,布迦藍讓他擺在自己身邊。斥退守衛,她在炭盆邊隨意坐下,伸出手烤火,不鹹不淡地道:“王廷臣等已自儘,我敬佩他們為人,已經命人好生安葬。”
洪承疇臉色青紅轉換不停,神色悲涼,說道:“我知道。我之所以還活著,是想見見你們這些蠻夷,會怎麼屠殺我們的百姓,又是怎樣巧舌如簧,來辯解你們的無恥無義。”
布迦藍哦了聲,說道:“那倒沒有,城裡的百姓還活得好好的呢,不過還要清苦許久,至少得等到秋收以後,估計日子才會勉強好過點。你們在城裡麵呆得太久,百姓的糧食柴火都被你耗儘。百姓過得挺慘的,反正比從大明帶到大清的俘虜慘上十倍百倍。其實洪先生這句話也不對,屠殺你們的百姓這句話,該對你們的皇帝說,還有李自成與張獻忠他們說,甚至對洪先生的同仁們說。”
洪承疇神情痛苦,盯著地氈一言不發。
布迦藍不疾不徐說道:“我知道先生心中有溝壑,敢問先生一句,先生是忠於大明百姓,還是忠於大明皇帝?”
洪承疇說道:“忠於大明百姓又如何,忠於大明皇帝又如何?”
布迦藍說道:“這其中差彆大了,百姓管誰當皇帝呢,他們隻要能吃飽飯,穿暖衣,屋頂有瓦片遮身。你看李自成打著均田免糧的口號,到處都在迎闖王,闖王來了不納糧。江山輪流轉,當年明太.祖好似也說過這樣的話,百姓可單純得很,誰說都信。
先生要是忠於百姓,不過是想讓他們活下去,天下太平,可為何又要鎮壓李自成?如果先生是要忠於大明皇帝,就當我什麼都沒有說。先生輸了這一戰,我就是放先生回大明,先生也交待不過去。不過這一戰,說實在話,先生打得很好,隻是你們準備得太倉促,先生被趕鴨子上架,糧草不足,同仁也不齊心,先生就是腳力不好,看人家吳三桂跑得多快。”
帳篷裡逐漸暖起來,洪承疇的臉色卻始終不見好,神色痛楚,冷聲道:“你究竟意欲如何,不用在此挑撥離間。”
布迦藍活動了下腿,說道:“我哪有那閒工夫來挑撥離間。先生問我意欲如何,我隻是想告訴先生,我與先生所想也是一樣,天下太平,百姓能過上像人一樣的日子。”
洪承疇死死盯著她,悲憤地道:“說得好聽,我們的皇上照樣這般想,可有什麼用!”
布迦藍站起身,說道:“那先生就等著看吧,火盆留給先生,不過先生彆亂打翻了,打翻了帳篷燃燒起來,就不會再有,也沒有水來救火,反正帳篷單獨在外,燒掉也就燒掉吧。我準備先回盛京,先生可以跟我一起回去,看看盛京的漢人百姓,在盛京過著什麼樣的生活。”
洪承疇愣住,盯著布迦藍出去的身影,久久沒能說話。
其實布迦藍對於洪承疇降不降真無所謂,朝廷已有足夠多的漢人官員。她會尊重他的氣節與骨氣,他願意忠君就忠君,那是他自己的選擇。不過他不是三歲小孩子,做出相應的選擇,就會付出相應的代價。
杏山等地的消息接連傳來,錦州等城已經全部攻破,隻可惜沒有俘虜住吳三桂,被他帶著兵逃掉了。
經過了多年的打仗,大清終於奪取了遼東到關外的通路。大明除了寧遠與山海關,防線已經大開,大清可以隨時打入關內。
布迦藍安排好幾城守衛,在離開盛京近大半年左右,班師回朝。
她帶著四格格與七格格,直接先回了城外的宅子。午後陽光正燦爛,遠遠地,就看見大門邊,一個小胖子探頭探腦朝前張望。見到人馬前來,他靈活地竄出來,揮舞著雙手大聲喊道:“額涅,四姐姐,七姐姐!”
布迦藍臉上浮現出笑容,騎馬到了福臨跟前,她翻身下馬,上下打量著他。這段時日,他除了長高,這身子幾乎圓了一圈,看來沒有少吃。
福臨仰慕地看著她,雙眼亮得出奇,習慣性撲了上來,撲到一半記起了什麼,緊急停下腳步,喃喃地道:“額涅真是威風啊!我好想額涅。”
布迦藍笑著道:“我可不信你,瞧你這圓滾滾的身子,肯定在撒謊。”
福臨笑嘻嘻地道:“我沒有撒謊,還想四姐姐與七姐姐,不信你問五姐姐。”
五格格站在國君福晉身邊,眼眶已經微微發紅,喚了聲額涅,眼淚就啪嗒啪嗒往下掉。
布迦藍忙說道:“你彆哭,我身上臟,等我洗乾淨了再陪你好好說話。”
四格格與七格格也笑著跑上前,跟著姐妹們見禮,互相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國君福晉不錯眼看著幾人,連聲道:“哎喲,都瘦了這麼多,這臉上粗糙得……,彆的事情都先放下,得好好洗一洗,再好好歇歇,熱水準備好沒有?茶飯呢?”
庭院裡春意已濃,新綠綻放枝頭,繁花似錦。布迦藍聽著國君福晉熟悉的嘮叨,總算忘記了前線的苦寒。
進屋洗漱出來,案桌上已經擺滿了飯菜。布迦藍與四格格七格格坐在一起用飯,福臨與五格格也挨著她們不肯走。她吩咐添了碗筷,乾脆讓他們也一起吃了個早晚飯。
吃完飯,四格格與七格格與五格格一起回院子去說話,福臨堅決不肯走,要留在布迦藍身邊。她才回來,也就隨了他,打算等到歇息好之後,再檢查他的功課。
國君福晉陪著她一起坐下來,關心地道:“你要不要先去睡一陣,我瞧著你瘦得眼睛都凹了進去,在戰場上這麼久,唉,可憐見的。”
布迦藍摟著福臨軟乎乎的小身子,笑著說道:“我沒事,平時已經習慣了。姑姑,這段時日你們可好?”
國君福晉臉色變了變,說道:“隻要皇上不來,我們就好得很。你不知道,皇上經常跑到宅子裡來,一個人住在前院,晚上喝多了酒就哭嚎,吵得所有人都睡不好覺。”
福臨點點頭,跟著道:“汗阿瑪喝完酒就犯糊塗,他還要跟我一起喝酒,酒苦得很,我才不愛喝。”
布迦藍神色淡下來,說道:“這還真夠長情的啊。”
國君福晉氣憤不已,說道:“他發瘋,拉著其他人也一起發瘋。海蘭珠死了一個月,要大祭祀,兩個月也要大祭祀,逢年過節都要大祭祀,照著這般下去,一年到頭都在祭祀,祭祀得城裡的豬都貴了一倍。好多人都心生不滿,怨聲載道。布木布泰,你現在回來了,定要好生攔著,再讓他這般下去,誰都受不了。”
滿人祭祀要用豬,海蘭珠的死,能為百姓增添點收益,算是她這輩子最大的貢獻了。
布迦藍被國君福晉的話逗得笑個不停,不過她沒有回答,她可沒打算攔住皇太極發瘋。
國君福晉依舊抱怨個不停,布迦藍隻安靜聽著,不大一會,蘇茉兒進門來稟報道:“皇上來了。”
布迦藍抬了抬眉,國君福晉臉色一沉,起身叫上福臨:“福臨你跟我回去讀書寫字,省得等會又吵著你無法脫身。”
福臨嘟著嘴,依依不舍離開布迦藍,跟著國君福晉出去了。很快皇太極走了進屋,站在布迦藍麵前,眉眼之間是揮不散的鬱色,說道:“你回來了。”
布迦藍震驚地看著皇太極,他渾身浮腫,要不是因為死人沒有這麼悲哀的表情,她幾乎以為,他是在水裡泡過一夜的屍體,膨脹得臉上的肌膚撐開發亮,身形快比以前寬了一倍。
皇太極拖著沉重的腿,挪到榻上做下,說道:“你這次立了大功,代替我在前線,打通了大明的錦寧防線,現在總算可以暫時安穩一段時日。不過,這次有功勞的該賞,違反規定的也該罰。聽說多鐸與濟爾哈朗他們在軍中飲酒,海蘭珠不在了,他們卻歡欣鼓舞慶賀,實在是可惡!”
布迦藍微笑著說道:“我也喝酒了,比他們喝得還要多,皇上是不是連我也要一起罰?”
皇太極神色不悅,盯著布迦藍半晌,終是沒有提這件事,轉開話題說道:“我來還要與你商量件事,海蘭珠......”
他痛苦地閉了閉眼,才繼續說下去,“我現在年紀也大了,打算開始修陵墓。已經看好了地,打算修在在海蘭珠陵墓的旁邊,死之前,沒能見她最後一眼,以後我想多陪著她。你放心,我不與她合葬,就守著她就好,以後還是跟你,琪琪格合葬在一起。”
我去你大爺的!
布迦藍幾乎想大笑,太荒唐了。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皇太極既然活著生不如死,還是跟著海蘭珠一起死了吧。布迦藍覺著,這是她對他,最大的仁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