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馮成誌的話,無疑讓這些相信因果的修真者不敢吭聲。
光是拿一個心魔發誓,力度就已經夠重。更彆談馮成誌可是拿了輪回來發的誓,誰還敢質疑他的話?
楚宴也覺得頗為不妥:“你怎可為了我,堵上這樣重要的東西?”
馮成誌已然年邁,他佝僂著身體,滿是皺褶的臉上露出一個笑容來:“仙盟大名我一介散修早就聽說過,我馮成誌此生有幸遇到恩人,得了恩人的幫主也隻能修到煉氣三層,哪裡還有心魔?用輪回發誓……是我唯一能拿得出手來的。”
楚宴心頭酸脹,朝江淮和馮成誌二人道謝。
看著這一切,江淮的心總算是安定下來。在他用傅雲蕭的身份欺騙楚宴的時候,他就想用這樣的方式補償。
今日,總算實現。
馮成誌的話在眾人心裡砸下一道驚雷,他們不由的感歎:“沒想到這千麵蛛,竟然還牽連了八十年前的往事。”
那現在這麼說,是他們在八十年前冤枉了楚宴?
仙盟的人紛紛垂下了頭,覺得羞愧極了。
就因為楚宴在八十年前不爭不辯,他們就覺得是他默認,還讓他背負了這麼久的罪名。
不過安浮村和千麵蛛的事情算是解釋清楚了,倒還有一件:“那東林山的事怎麼說?你引仙盟眾多弟子去那裡,這其中莫不是也有隱情?”
再說下去,恐怕就要把自己身上帶著豔骨的事情揭露出來。
豔骨雖說沒有千麵蛛駭人,可也是仙盟所禁止之事。
楚宴作為一個男人,也同樣不喜自己身上的豔骨。
“東林山的事,其實我也沒弄清。”
眾人心口一跳,疑惑的看向了楚宴:“你也沒弄清?你當時可是在東林山!”
楚宴抬起頭看向他:“我當年不過金丹修為,暈過去之後,再次醒來就看到滿地的屍體,全是同門和仙宗的人。這一樁樁的事,環環相扣,難道不是要逼我去死麼?”
的確……
先是安浮村的事情做引,讓雲仙宗的宗主顧言以為楚宴入魔,下令要剝了他的靈骨。
又有東林山的事情,讓仙盟的人會審楚宴,下令將他打入凜冰崖,還是沈青陽親手執行的這項命令。
若單單一樣扯出來,也不至於讓他陷入萬劫不複之地。可兩件事情連續發生,便讓他們忍不住去聯想,覺得他早已入魔,做出的懲罰也格外重。
仙盟的人驚出了一身冷汗:“到底是誰拿我們當刀使?”
他們竟然愚笨至此,被人玩弄於股掌之間。
如今除了東林山的事情外,千麵蛛的事情再同楚宴無關,他們該釋放楚宴,畢竟他無罪。
可仙盟的盟主郝長樂卻親自站起身,從高處一步步朝楚宴走來。
他身著藍青道袍,頭戴玉冠,帶著幾分飄逸仙氣。
和方才的質問不同,郝長樂朝楚宴拱手彎腰:“仙盟之中出了個陰險狡詐之人,須得將他揪出來,否則夜長夢多。恕我得罪,今日卻是不能放你了。”
楚宴明白了他的意思:“盟主想對外宣稱我有罪,然後引出當年在東林山讓眾多同門遇害之人?”
郝長樂心中感歎楚宴的聰明,隻單憑他一句話就能這樣快速的反應過來。
“正是。”
仙盟盟主郝長樂都親自對楚宴這樣禮待,方才還對楚宴怒目相視的人,現在全都收回了自己的成見。
楚宴殺了千麵蛛,不僅僅是為他自己的父母和弟弟報了仇,也是為他們的親朋報了仇。
他們錯把恩人作仇人,臉上就像被誰給打了幾巴掌似的,火辣辣的疼著。
“之前都是我們眼瞎,還望清寒你不要計較。”
“盟主之言不無道理,東林山殺了咱們同門的人,很有可能同這次的事件有關,也請你答應下來吧。若要怪罪,我們願意隨你處置!”
他們個個漲紅了臉,羞愧難當的看向了楚宴。
楚宴臉上倒還如往常一般,沒什麼太多的表情。
可江淮和馮成誌卻是眼眶紅透,特彆是馮成誌,一副老淚橫縱的樣子。
楚宴皺緊了眉頭,遞了一方帕子過去:“擦擦吧。”
“人一老就容易多愁善感,讓恩人笑話了。”馮成誌說著說著又要哭了起來,“我來這裡之前,曾聽江淮提起過,恩人到底受了多少苦。倘若我八十年前就來這兒就好了,那樣的話恩人也不會受那麼多磋磨。”
八十年前?他還是個被嚇壞了的孩子,恐怕什麼話都說不出口。
楚宴眼底滿是落寞:“有人要害我,就算你們幫我渡過了這件事,那下一件怎麼辦?”
馮成誌想,那個時候楚宴應當是心死了,所以才會這個樣子吧。
包括現在,他也極擔心楚宴。
他大限將至,一輩子未能對楚宴說一句謝謝。如今走之前能了卻遺憾,也算欣慰。
不過見著了,又生了新的遺憾。他一生都十分幸福,就更見不得楚宴這樣。
“真希望有一人能不離不棄的陪在恩人身邊,至少……讓恩人不要再那麼悲苦的活著。”
因為馮成誌太小聲,楚宴根本沒能聽清:“什麼?”
馮成誌連忙搖頭,一本正經的說:“我說能見到恩人,朝恩人說一句謝謝,老夫這輩子已經了卻了遺憾。”
聽他這樣說,楚宴露出一個笑容。
他救下的人,不全是背信棄義之輩,馮成誌讓他知曉這一點,已經足矣了。
而這邊,郝長樂都從高座走下來了,蘇墨垣自然也等不及。
“師尊?”
“若不願意,不必答應他。”
郝長樂一看,又是蘇墨垣這煞神來搗亂:“魔尊,找出那個人對魔宮和仙盟都有好處吧?”
“他不願意的事,本尊給他扛著,誰想逼他?”
在蘇墨垣方才看來,這群仙盟的人明麵上雖然誠心道歉,可暗地裡還不是在逼迫楚宴?
楚宴忍不住笑了起來,嘴角揚起:“師尊之前不是同我約好了,今日的事情由徒兒自己解決?”
蘇墨垣臉色一黑:“光是在上麵看著,本尊就已經不耐了。”
楚宴原本沒再想拖累魔宮,但看著蘇墨垣這個樣子,又愣在原地。
蘇墨垣猩紅的眼底滿是笑意:“怎麼,不喜歡?”
“……怎會不喜歡?”
有人護著、疼著,誰會不喜歡呢?
蘇墨垣一聽他這麼說,笑容拉扯得更大:“那就好。”
蘇墨垣的護短和情意就連馮成誌也看出來了,他渾濁的眼睛裡逐漸發出亮光。
方才想的事情,似乎不需要他來擔心了。
魔尊看上去,已經將楚宴放在心尖尖嗬護著。
甘苦與共、不離不棄,多麼美好的詞。
馮成誌露出了一個慈祥的笑容,隻要一想到當年的事,他便覺得心如刀絞。就連他這樣一個旁觀人都這樣想,更彆提恩人自己了。
恩人這一世真的太苦了,總該嘗到點甜的了吧?
“馮成誌?”
聽到有人叫他,馮成誌才從方才的發愣之中回過神來。
楚宴又朝江淮說道:“江淮,你先送他回去吧。”
“好。”
“至於郝盟主的請求……”楚宴的話一頓,所有人都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畢竟剛才蘇墨垣都這麼說了,他們還真不能保證楚宴會答應。
殿內靜悄悄的,所有人都在等他接下來的話。
楚宴沉思了片刻,朝郝長樂說道:“我答應了。”
誒?
答應了?
他們還未回過神來,完全不敢相信。
其中一人欣喜的驚呼聲,才讓他們反應過來:“你答應了?太好了!”
楚宴淡淡的朝他們望了過去:“我有條件。”
“隻要你肯答應,什麼條件我們都答應!”
“其一,在事成之後,將綁住我手的鎖鏈給解開。”
“這個自然!”
“其二,我永不回雲仙宗。”
當這句話說出口,他們的臉色有些難看,特彆是顧言。
他這樣說,不是嫌棄雲仙宗沒有魔宮好嗎?
郝長樂注意到顧言的臉色,適當出來調節:“……你已經是魔尊的弟子了,自然是屬於魔宮的。還有其他要求麼?”
楚宴自然沒了,不過蘇墨垣卻冷哼了一聲:“我要當初雲仙宗汙蔑過我徒兒的人,全都在雲仙宗山門處朝我徒兒鞠禮道歉。”
這要求雖然不過分,但雲仙宗的臉麵可有些擺不住了。
這可是蘇墨垣,一個任性下殺了雲仙宗弟子都有可能,隻是道歉應當沒什麼。
而顧言的臉色卻極為難看,郝長樂還不斷朝他使著臉色。
以往都是雲仙宗對楚宴咄咄逼人,現在可完全相反了。
顧言心底憋屈,可內心深處又夾雜著愧疚,形成了複雜的情緒。
他沉默了許久,終究在郝長樂的催促之下答應了蘇墨垣的請求。
—
這次的會審結果幾乎都出來了,沈青陽因為無法進去,便一直等在外麵。
江淮其實早已經懷疑東林山的事也是沈青陽搞的鬼,隻是師叔沒有說,他也同樣沒有將沈青陽的名字說出口。
見郝長樂出來,沈青陽連忙迎了上去:“郝盟主,不知林清寒的處置如何了?”
“先收押起來了,三日之後再審。”郝長樂覺得他們三人的關係十分有趣,“青陽,我總覺得你很關心他?”
沈青陽沒有回答他的話,一聽楚宴被關起來了,語氣也夾帶了幾分急促:“江淮不是找到了證人,為何……?”
“千麵蛛的事情澄清了,不是還有東林山的事嗎?”
沈青陽微怔,喃喃的念道:“……東林山?”
郝長樂嗯了一聲,就想要走。
沈青陽非要攔下他繼續問:“那魔尊今日沒有護著清寒麼?”
“這可是仙魔之間的大事,魔尊縱然再護著林清寒,也要考慮魔宮吧?”
沈青陽根本就不信,憑蘇墨垣那般性子,竟會放著楚宴不管?
也許是關心則亂,沈青陽早已經失去了對局勢的審視。
要親自把自己送上萬劫不複之地,是需要勇氣的。
縱然沈青陽心中已經決定,卻還是想再見楚宴一麵。他手裡的嵐湘佩,已經送給楚宴了,便希望再拿給楚宴。
沈青陽在心裡告訴自己,他隻有三天時間。
等下一次會審的時候,他必須混進去。
郝長樂見他魂不守舍,不由問:“沈青陽,你今日是怎麼了?難道真的被我說中還對林清寒餘情未了?”
沈青陽低下頭,自嘲的笑道:“若我說是呢?”
郝長樂徹底怔在原地,一旁剛好路過的江勁秋卻黑了臉。
“沈青陽,你還對林清寒抱有這樣的感情,何以來招惹江淮?”
江勁秋又想起江淮屢次讓他彆去找沈青陽麻煩,又將怒火給憋了回來。
畢竟當年他氣走了妻子,導致妻子被人暗害早亡。
現在還不容易江淮接納了他一些,還是聽兒子的吧。
他們似乎有自己的打算。
—
夜涼如水,天空繁星璀璨,猶如懸掛著一跳銀河那般。再進去一些便有螢火蟲飛舞,像是結界一般縈繞在仙盟四周。
這是仙盟關押犯人的地方,遠看隻是個石室。因為被下了重重阻礙,被關進去的人鮮少能逃出那個地方。
楚宴看著手上的鎖鏈,靠在一邊閉目養神。
雖然早已經和郝長樂計劃好,但自己孤獨一人在這個地方的時候,楚宴的腦海裡忽然浮現了許多場景。
他很害怕,又被這樣關在某個地方。
“你非我前世道侶,我從一開始就找錯了人。”
“林清寒,你屠殺漁村步入魔道,已經不配做我雲仙宗弟子。”
“叛徒!若非你,東林山的同門怎會全都死了?”
楚宴的額頭滲出了細密的冷汗,臉色也變得蒼白起來。
“不是我……”
在他的周圍縈繞著螢火蟲,微弱的光亮照在他的身上。楚宴垂下的羽睫微微發顫,彰顯著主人此刻的心情。
楚宴忽而從噩夢中驚醒,大口大口的喘著粗氣。
“這裡是……?”
楚宴扶額沉思,想起來這是仙盟的地方,他還一而再、再而三的對蘇墨垣強調讓他彆來。
已經多久沒有夢到過去的事情了,楚宴抬起頭朝遠方望了過去。
他此刻的神情複雜,汗水把單薄的衣衫打濕。
因為要裝得像樣,儲物戒子和身上的外衣全都給了出去。
還好這周圍並非全部黑暗,否則被鎖鏈鎖住又會讓他聯想到在凜冰崖的那些日子。
楚宴朝四周的螢火蟲伸出手去,寬大的袖子朝後滑落,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臂,上麵光滑得隻能看見黛青的血管。
“哪怕當年隻有一人信我,我也不至於成了現在這個模樣?”
原是喃喃自語,卻沒想到真的有人進來。
“什麼模樣?”
楚宴神色一凜:“誰?”
有人站在遠方,楚宴受了傷沒有動用靈氣,黑暗裡他看得並不真切。
“在我看來,你還是沒變。”
“沒變?”楚宴不由低頭自嘲,“八十年前的我會做這種事嗎?”
八十年前的他才是真的清冷如月,一心向道,根本不會在意有什麼仇人,去恨誰,報複誰。
沈青陽沉默了下來,讓楚宴變成現在這樣,都是他的過錯。
他一步步朝楚宴那邊走了過去:“你進入了時光鏡,認出了我是林奕?”
看到了他的臉,楚宴所有的表情在瞬間冷漠了下去。
“是。”
沈青陽歎息:“什麼時候認出我來的?”
“在安浮村,被你和玄機勾結起來捅了我一劍的時候。”
沈青陽很想張大嘴去解釋,可嘴唇動了兩下卻放棄了這個念頭。
就算是被楚宴誤會,也都是他的報應。
沈青陽嘴裡嘗到了苦澀的滋味,簡直心痛如絞:“你當初救林奕的時候……在想些什麼?”
“隻是覺得太可憐,有那樣一個父親。”楚宴望著手裡停靠的螢火蟲,臉上的表情很淡,“如今說這些又有什麼用呢?”
他這樣淡泊,就仿佛天地之間任何一樣東西都入不了他的眼。
沈青陽久久的凝視著他,眼底帶著痛苦。
“我今日來,隻是為了問你一個問題。”
“你也會有問題想問我?”楚宴笑了一聲。
“當然。”沈青陽深吸了一口氣,“若你知道林奕是我,還會救他麼?”
楚宴終於朝他望了過去:“我的恨是對沈青陽的,並不是林奕。”
“可林奕就是我。”
“沈青陽,你錯了,你太依靠前世的記憶。前世的你修到了什麼境界,今生的你又修到了什麼境界?”
這目光似乎要把一個人給看穿,沈青陽知道他在故意轉移話題,心卻慌亂了起來。
前世的他修到了元嬰期,今生的他資質並不算差,可這麼久了還在金丹期徘徊。
原本以為依靠前世記憶,就會成為他的利器。
可沒想到,那些東西反倒成了阻撓他的東西。
沈青陽垂下了頭,甚至想著,如果他從來都沒有記起什麼鬼前世,那他和楚宴是不是還安然幸福的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