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珠見孟端回來向來日遲,趕著見了賈母王夫人等處,用了晚膳與李紈說了一聲便往外書房去了。天尚未全暗,鋪天蓋地的一片霞光。賈珠行至門前,逆著光看見門前一團黑影,冷不丁被嚇了一跳。
走近再一瞧,跪著的是早已被開恩放還的洗硯,旁邊立著等他的是小廝吞墨。
賈珠問著低頭跪著匍匐的洗硯:“今兒怎麼想來見我了,不是許你回家自便了嗎?”
話音剛落,便聽洗硯急急忙忙地爬著轉向他,嚎啕著哀聲求道:“大爺……大爺救救奴才!”
賈珠一笑,腳步未停地走進去,聲音穩穩地傳了出來:“吞墨進來,叫人把洗硯先帶下去洗洗臉,休息休息。在門口號啕成什麼樣子?”
在賈珠身後緊趕慢趕的小廝茶硯給吞墨遞了個自求多福的眼神,身體一扭便麵向洗硯,彎腰將跪久乏力的洗硯一把撈起來,半拉半架地將洗硯往外頭扯,笑嘻嘻地說道:“噯喲怎麼了這是,走走走跟兄弟我先講講去。得虧今兒大爺高興,怎麼就敢往那兒一跪。叫人看了笑話,出去了幾日沒學好,淨學些無賴東西。”
吞墨低頭進了書房,見賈珠正斜坐在桌案後看著寸翰一份一份地整理書稿。這活計一向是寸翰的,打小跟在賈珠身邊的幾個小廝來來去去,數寸翰的讀書天分最高,賈珠也樂意教他跟著念些書學點文章。
賈珠見吞墨請了安,倒沒讓他等著,挪了下椅子,指了指麵前的地兒叫他:“你過來,我問你話。”
等吞墨蹭到麵前,近到賈珠能見著他用力抿唇泛的青白,方開口問道:“洗硯是你領進來的?”
“是。”吞墨埋頭答道,“他求奴才帶他見大爺一麵,奴才一時麵情軟,就帶他進來了。”
吞墨頭低得賈珠隻能看見那鴉黑的後腦勺兒。賈珠探身往筆架上取了一支鬥筆,筆鋒軟毫抵在吞墨下顎上輕輕往上抬,看著他露出的驚惶的神色笑道:“瞧你這,仿佛我要吃了你似的,還敢帶人進來?就憑情分?是鄭哥教你做的還是周哥,總不能是單哥吧?”
吞墨見瞞不過,更不敢再犟,跪下回道:“是鄭大哥叫做的,說是爺既然連人帶契一同放歸了,必是心底已經饒了他,才賞了這天大的恩典。隻是不好違老爺太太的命,也不能顯得太偏私,才沒有繼續留他。又說……又說以後指不定爺還要用洗硯的,不好叫爺將來叫他叫不著。”
“我是沒人用了嗎?”賈珠的聲音聽上去儼然困惑萬分,“還是賈家窮到要放出去的人來幫忙?你聽聽你自己說的話,跟了我這麼些年,學的是滿嘴胡扯。”
說到最後一句時,賈珠又忽地記起白天孟端對他的時務策作的“毫無章法,幼稚可笑”的考語,心情登時又惡劣許多。
吞墨叩頭不迭,口裡說道:“奴才愚鈍……鄭大哥說的意思,是說像、像賴大哥那樣兒的意思。”
“賴尚榮?”
“是。”
“倒是想得好。”
賈珠喃喃說了一句,看見茶鶴從門口邁步進來打了個千兒,點了點頭繼續看著吞墨問道:“茶鶴在你們中一向膽子最大,你要不要問問茶鶴怎麼這會沒敢替我做這個主兒?”
吞墨茫茫然地抬頭,身後遠遠立著的茶鶴覺得自己簡直是飛來橫禍,而麵前吞墨那小子就是災星。
賈珠懶得給這個給人當槍使的小廝再解釋,直接叫旁邊一直沉默的寸翰:“把鄭哥叫來。”
鄭散這些年長成家的仆從皆有各自的管事,餘者便是聽候各自主子吩咐的事兒,打發爺們出門。如今榮府裡內有元春佐著王夫人管,外頭則是賈政操持。即便是有跑腿的事兒,如今賈政也漸漸地吩咐起賈璉來。賈珠向來以舉業為要,很少有出門辦的事兒,進了門跑腿的事兒也多打發小廝。
此時這幾個年長仆從一等他進了二門,便料想再無事的,立刻各人回家或呼朋引伴地尋樂子去了。寸翰出了門,連續問了幾個值守的老嬤嬤、小廝,方才在鄭散家裡找到人。
鄭散再沒想到是為著此事。事實上那日洗硯鼻涕一把淚一把地找他,看在洗硯的老子娘的份上,鄭散也大喇喇地打了包票。何況這小子一向奉承得不錯,不像其他幾個,茶鶴是滑不留手,寸翰一聲不吭,剩下一群牆頭草向來隻會趕著被逐的姓嚴的一家奉承。
因而他進了書房,看見跪著的洗硯和站在一旁卻埋著臉的吞墨時,神色是毫不遮掩的詫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