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珠的話並非虛言。
賈家雖有家塾,卻隻為不能延師的子弟並親戚附讀。賈珠垂髫時榮國公賈代善尚在,彼時正值弱冠的賈政忙於科甲舉業,便由於梨香院暮年養靜的榮公親自開蒙。
而後榮公薨逝,賈政恩蔭入仕,越發將一腔科甲舉業之心寄托在有夙慧之名的長子身上。托了親朋世交無數,一雙利眼挑了多少鴻儒老士,才找了一紹興人,名喚孟端者做業師。
雖說孟端彼時不過一窮困京官,卻是正經戊申年二甲進士出身。唯獨為人耿介端方,亦不善交遊,乃至於困頓至無以為繼的境地,這才有了此館。後來賈政有感於彼儘心授業訓教之恩,有心活動一二,反倒是孟端因自己長年仕途滯塞之故早熄了青雲之心,如今唯有儘職食祿以養妻小外,使弟子後輩成材之望而已。
而李紈之父國子監祭酒李守中乃是孟端同年。雖然當年結為姻親有賈、李並為鄉人、賈政與李守中有同殿為官之誼的緣故,孟端作中人為媒亦不可少。
次日天猶未明,賈珠便穿戴洗漱好往賈母房中去,元春帶著寶玉猶未醒。賈母年高覺淺,見他穿著藍色暗花紗袍,便說道:“雖說入伏天熱,你早上穿這個,又要騎馬,倘若吃了風可不是等閒的。”
賈珠因笑道:“豈敢跑馬。隻是雖然天早,外頭已經放晴了,這才穿得單。”
賈母點了頭道:“你病方好,學業再要緊,也不可輕忽。之前的藥若沒了,就再叫人取來,讓你媳婦打發你吃。之前你生病,我命人替你佛前供奉,倘若你來得早,便去寺裡還了願才是。”
賈珠應了“是”,又聽賈母囑咐幾句,出來往王夫人房中見了,方至廳上。奶兄鄭散與周邇、單大優等八個年長仆隨,並吞墨、茶鶴、寸翰、流藻、華芬五個小廝,帶著課業、衣包等物垂手侍候。見賈珠來,忙要執鞭墜鐙,賈珠踩鐙,一拉嚼子徑自翻身上了馬。因著早稟了賈政,便直向角門不疾不徐地走去。
一路上倒是一言不發,偶有遇見幾個小廝請安的,也隻點了點頭兒,鄭散幾個也不敢多言。直至角門外,鄭散等八人上了馬,與他們幾個等候的小廝、馬夫前引傍圍的快馬而去。
此刻尚在卯時,又值難得休沐日,倒不似平日裡轎頂來往、鞍馬喝道。快馬一路北向至外城,出了王府貴邸環繞的坊間,四方驟然熱鬨起來。
各地方言的閒話、叫賣、喝罵,起伏高低的犬吠、雞鳴、鳥啼,並來來往往的長衫短打、稚童老丈、走販腳夫,與橫斜的宅牆槐柳,搖晃的店家酒旗,飛揚的蹄下黃塵,亂糟糟地糅成一團。見著明顯是貴胄子弟的一行奔馬,司空見慣的路人倒沒什麼慨歎的意思,唯獨幾個倒了黴正巧被馬蹄踩壞物什的攤販,忙忙地趕去撿的撿拾的拾,又憤憤地追著馬尾揚塵呸了幾聲。
京師素有“中城珠玉錦繡,東城布帛菽粟,南城禽鳥花魚,西城牛羊柴炭,北城衣冠盜賊。”②之語,即北城以交通便利、同鄉會館多聚於此的緣故,官宦士儒大都棲身正陽門以西以南。
孟端在彼處租了間小小的二進院,胡同鄰裡皆是沒甚麼富餘的翰林、詹士、都察窮官。鄭散等人將賈珠送至附近,便依舊例悄然退下往附近遊蕩去了,留下幾人在門口與廝混熟的三教九流人物扯閒胡侃起來。那門子也輕車熟路,一麵笑嘻嘻地傳話叫人來牽賈珠的馬,一麵又抻著脖子和周邇幾人調笑。
賈珠一路穿過垂花門,先於正房拜見了孟夫人,又轉出了二門往東側進了書房。孟端的書房狹窄,不過一窗、一桌、一椅、一櫥而已。可頌者不過是櫥中磊著滿滿的書稿,臨窗搖曳生姿的名品海棠,映照著匾上孟端親題的“崇光廬”,三字如鵠鴻弄翅,翱翔頡頏③。
賈珠一進房中,便向麵前黝黑清瘦、細黑髭髯的士人,即業師孟端行禮。孟端早備了茶立著等候,見他也不多語,隻微一點頭,細細打量了一番,接過他的課業,然後指著桌案上寫了字痕未乾的紙說道:“玉淵,且將此題做一篇來。”
玉淵乃榮國公賈代善世交、勳襲東安郡王穆蒔所賜表字,取《荀子》中“玉在山而草木潤,淵生珠而崖不枯”之意。昔年賈、穆兩人相交莫逆,賈代善薨後亦常遣家仆至榮府垂問,隻不過五年前亦薨逝了。
賈珠一時間竟有些恍惚之意,目光觸及紙上“文王卑服即康功田功”九字時又瞬間清醒過來。此乃《尚書·無逸》中周公告誡成王躬親耕隴農事以體恤民情之言,以此為題製藝,是為科場五經題。
賈珠十四進學,然後就此師從孟端以《尚書》為本經,潛心學習文章製藝,至明歲鄉試方欲首次下場。鄉試、會試皆考三場,但按“重首場,重首題”的風俗,首場中頭三道四書題關係錄取與否,後四道五經題定名次高低。
進學前縣、府、道三試皆是小題八股,賈珠對四書文早已駕輕就熟。而《尚書》佶屈聱牙不說,注疏亦頗多錯漏爭議。凡以此為本經之人必得博覽群書,落筆方不貽笑大方。
賈珠不乏捷才。一旁石硯中墨已調好,他撩袍往桌前一坐,搦管垂腕飽蘸兩筆,破題已然想出,一時間唯有筆觸及紙聲,有如春蠶食葉。
孟端佇立在書櫥旁,左手托著那遝製藝,右手捏著筆直接在上麵勾勾畫畫,時而一停。等賈珠寫好起身時,孟端已經披閱完,將桌上的紙輕輕一揭,拿在手裡看了片刻,大略說了幾處,見賈珠聽得明白,方才坐到那椅子上,一邊翻得紙張刷刷作響,一邊抬頭看賈珠:
“如今病好全了嗎?”
“勞老師費心,學生大好了。”
“我聽聞太醫當日看了不得用?是一道士所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