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功名萬裡忙如燕(2 / 2)

“是。”

孟端略一沉默,低頭看著那篇文章說道:“你這一病,雖然久不練字使得鉤畫間凝滯臃塞,但修短合度、起落從容,比之以往也可謂有所長進。你本不愛學館閣體,我叫你摹臨唐楷,如今看來也不知是不是你最近多讀了虞、褚之字,用筆愈發溫潤嫻雅,唯獨殊乏大節不奪之氣。”

“我本擔心你因此受佛道影響,沾染上玄門的路數,但你行文反倒大開大合,有先秦之縱橫之風。如果行文是你誌向,那你即便有公府公子那心高氣傲的脾氣,偏偏又好撥弄人心。大道不走,偏好小路,對上其實無所謂,對下你又如何能真正收拾人心呢?”

賈珠一時有些心驚,胡思亂想間突然有點想不通孟端為何官運不通。

孟端沒聽見聲音,抬頭看去,目光有一瞬幾如紹興刑名師爺般刺骨,再瞧時又是那風輕雲淡的模樣:“這次我聽你舅父講,是廖掌院與你偶遇,叛逃軍士藉此以平安州流民事為幌燒驛殺人,故牽連於你?”

“學生已經聽家父、家舅講過,亦囑學生安心舉業,不要再探尋當日之事,何況學生早已聽說經此一事京軍五大營④上下皆被家舅淘汰整頓。”

賈珠沒提忠順郡王一事,隻是向孟端無辜笑笑:“學生再有戾氣,也不會妄自去琢磨後年可能當會考總考官的廖掌院。當時官驛先燒後塌,大雨傾盆,學生本有可能早走,不被山洪攔路,卻不料奶兄奪馬而走在先,家下人招惹流匪又引禍及學生在後……所以略有不平而已。”

孟端將手裡那遝紙放在桌上,發出“啪”的一聲輕響:“論理都是你家家生子,老子娘闔家在你家的,如此行跡隻是‘不平而已’?”

“老師訓學生莫玩弄小術而罔顧下意,學生焉敢再行多餘之事?”

“你不會聽的。”

孟端點頭一歎,倒沒有失望之意,隻是略有些感慨神色。旋即正經說道:“明年我欲辭官,若你後年能中進士,我便離京歸鄉。故而你若有良心,多下功夫在文章上,免叫我遷移日久。說來官樣文章無論是要做古樸、做綺麗、做清雅,都要下功夫在程文之外才對,否則終究是空中樓閣,不堪大用。”

說畢,他在賈珠的目瞪口呆中起身從書櫥裡抱出一大箱篋的文稿,連同那木製箱篋一同放在地上,指著它說道:“我知你有觸目成誦之能,這些皆是我於翰林院多少年來所錄詔、誥、表、論等舊文。榮寧二公雖允文允武,於史料文章上你家不一定勝過江南仕宦人家許多,而你偏在江南鄉試。今既有此便利,我亦素知你有餘力,不如多讀多聞。這一箱讀畢,便命小廝來此處再換。”

賈珠一時間竟不知從何說起。將那滿滿當當的箱篋看了半日,猶疑地又看向波瀾不驚的孟端,試圖從他神色中分辨一二:“老師如何便起了歸鄉之念?”

孟端說道:“自去年持正⑤弟以病請辭時我便有此意。算來你那丈人年歲比我小,官做的比我大,他辭得我辭不得嗎?”

賈珠仍有些難以置信:“可今上禦極不久,如今不說彆處,隻翰林、詹士兩府極清貴所在,不都有無能老儒經京察貶斥淘汰嗎?職司空懸,正要老師這樣清正之士匡弼朝政才對。”

“所以你姑父昔日與大天官相齟齬,抑斥多年,今朝便能旦夕間充經筵官,為天子近臣。”孟端微笑說道,“林翰林年少登科,榮公為嶽丈,尚且被排抑多年。而我三十餘方登二甲,又是唯知做學問,正應去位讓賢。難道李持正舍得一四品國子監祭酒,我尚舍不得一小小五品左庶子嗎?”

“那世兄……”

“他能考得一秀才已經難得,誰叫他是紹興人而不是甘肅人呢?唯獨他是我獨子,雖無什麼門楣家業叫他擔著,也不能不就此放浪形骸,便隨我在鄉,晨耕夜讀,操持宗事,再教授幾個蒙童也就罷了。”

賈珠本想說即便是秀才,也可以介紹至高官顯貴門下做個清客幕僚,未必不如大多數進士出身卻困頓多年的微末小官;又想說大可捐個官,也未必不能就此走上正經仕途。

隻是對上孟端的目光時他才恍然意識到,要是他這以耿介執拗出名的恩師能接受此事,他早就在賈家或者隨便什麼勳貴世交的手筆下,輕輕謀題放一任外官。不出大錯,三六年一過便能升任一方藩台、臬台⑥的。

要知道那位疑似和他一樣成了忠順郡王擋箭牌的廖涵,為正五品翰林院掌院學士不過區區五六載,而孟端由翰林被明升暗貶為正五品詹事府閒官,已經是十餘年前的事兒了。

事實上,除了賈政、王夫人每年格外大方的束脩外,凡名貴節禮一概當場退去,文人所好的孤本名畫隻觀不要,轉頭還能借此再多布置一重課業。到頭來除了窗前那一株海棠算得上是賈珠送來的不菲奢物,還是以贈師娘的名義從寧國府的會芳園挖來的。

“後年事屆時再說,我不過閒講一句。”孟端此時反而恍若無事,看見門口遠遠探頭探腦的內宅丫鬟,語氣微妙地往外邊走邊說道,“且去用飯罷,午後我再與你講經、史、時務策。說你師娘知你要來,侵曉便起來要說整飭什麼野蔬乾菜,真是……”

最後幾字已然遙不可聞,一時間隻留下賈珠和那一箱篋文稿麵麵相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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