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眾口譏嘲掩耳走(2 / 2)

那士子方才仿佛一個武將一般激烈,此時倒文質彬彬地謙和低頭作揖:“在下秣陵趙潛,字宜沉,正好與江寧所距不遠。在下自幼仰慕寧榮二公,乃是從小便常往來江寧,以追思太祖創業時名臣良將。”

一片難以置信的寂靜中,賈珠點頭感慨說道:“我倒是更喜歡你方才正氣凜然的樣子。”

他說完也不管被噎住的這位不知叫找錢還是趙錢的士子,轉頭盯得遊艾一瑟縮,接著便在其人驚恐的目光下,一擺手示意跟來的一乾家下人,徑直將這位遊相公放上春凳往外抬。可憐遊艾驚慌茫然,生怕從這窄細的凳上摔下去,也不敢放聲反駁一句的便被輕易端走了。

賈珠撣了撣榻上的灰,撩袍一坐,隻盯著這位據說叫找錢的士子笑道:“兄台莫介懷。在下雖是江寧人,長居京師,乃是也染上了不尚文華的陋習,倒是請兄台海涵。”

趙潛立即拱手海涵:“不敢,不敢。”

“那好,”賈珠繼續溫和笑道,“是這樣的,在下不過區區一生員,連舉人都不是,不過家門勉強有些薄財供在下揮霍倚仗罷了。漕運總製何等親民平和,在下求見倒也能見一麵的,至於‘二字’萬萬當不起。既鐘朋友聲望卓著,在下怎好在一側平白擾了總製的雅興?此等荒謬之論乃是欲加之罪,在下必要寫信向總製解釋澄清的,不知兄台是否願為在下舉證?”

趙潛乃是張口便要舉證幾個發表過荒謬之論的名字。

賈珠聽了兩個便止住了他,也算是知道把遊艾逼到這份上的都是些什麼貨色。此時起身往外走,隻到了門檻處又想起來回頭,環顧眾人後說道:“在下備了時鮮,日後請帖送至,還請各位萬莫以在下粗鄙而推辭。若能攜各位佳作,在下願為眾人公選的時文刊印,以效前人文會雅集之行。”

他看著明顯意動的眾人,本想說及田賦之事,見此也懶得再提,興致索然地出去翻身上馬,一拉韁繩回去了。

而此時的遊艾,正在賈府那間書房裡被上藥的小廝按得直哼。

“光祖,方才在寺裡,你但凡有現在叫痛的這個勁兒,也不至於被人懟得滿頭是汗。”

賈珠沒等小廝,一掀簾大步流星地進來,冷笑坐在遊艾麵前說道:“我以為是何等人叫你為難了,不過是些頭腦空空又不禁嚇的烏合之眾。我竟不知為何一點言辭都能駭成那樣的人,也不是什麼進士、文壇盟主。你都被人說是借光了,怎麼借的隻是諂上的汙名,威名是一點也沒借到啊?”

“我……”遊艾囁嚅了半晌,隻道,“還是頗有幾人為我說話開脫的……”

“那幾人在我這吃了幾次飯聽了數場時新戲,當然給你幫腔。”賈珠無奈,“光祖兄,你好歹也是一樣的生員,怎麼硬是叫人以篾片相公視你呢?明明你也沒為我開脫什麼嘛。”

“還是有的。”

遊艾忽然抬頭,頂著一張青腫的臉認真說道:“他們毆我,是因為我說既然朝廷叫攤丁入畝,雞鳴寺這樣的名寺古刹不管能不能擔得起萬畝良田的稅糧,也要攤丁入畝。因為高僧大師是超脫世外的,但田畝不是。於是住持便說因此政使寺裡錢糧不足,無法再如以往一般為一些士子提供飯宿。可天下施政,不應該有以僧俗、男女、窮富等偏袒的道理。但事實上,我確實還是偏袒了。”

“我……”他在賈珠逐漸變得平靜嚴肅的目光下忽而一抖,有些期期艾艾,又有些堅定地說道,“我也不知你們勳貴豪門所謂如實交納田賦是怎麼回事,而且、而且我也知你們放印子錢,素來也沒有非常之高,隻和此地大戶相當。但是金陵也確實有什麼‘護官符’,決不隻是因勳爵、財勢等才有的虛名。但無論如何我再有什麼想頭,也不會妄自與他人言語,隻能說與你。”

賈珠素知自家的醃臢事,此事聽遊艾沒頭沒腦的懷疑,一旁作為公府豪奴的小廝內裡已有些憤憤,隻不敢顯露。倒是他依舊平和,想了想說道:“你應該知道若你有什麼妙策高論,我很容易叫人替你刊刻揚名,也為你今朝桂榜助力。便是一時沒有,有這等念頭,要什麼文獻或盤纏去走一走,也不是不可以。既然我在,你便不需忌諱什麼。”

“我知道,我知道。”遊艾低頭黯淡說道,“可我文章素來隻是勉強,否則也不能幾回鄉試落第,乃至於副榜都上不得。這些見識想法,可能也隻是因為家裡世代是鹽工的緣故。如今因為家中人丁興旺,方才有了些薄田,也能供我讀書……我其實還是覺得,朝廷之政挺好的,隻是說不出所以然來。”

賈珠沉默一會兒轉而問道:“那鐘雍我原以為隻是酸儒,竟如此詆毀與你。你若是……”

話沒說完,便見遊艾一陣猛烈搖頭。賈珠不由奇道:“這有什麼?‘以德報怨,何以報德’,實在不必縱容這麼一個跳梁小醜。”

遊艾肯定地說道:“你肯定沒讀他的尚書注疏。”

“為何?”

“因為確實才華橫溢啊,強於皓首窮經的老儒許多。你不是要交結人才嗎?他文章做得很好,以後一定能入進士第,為一代文宗也說不定。難道不值得關注嗎?”

賈珠直接推椅起身,深吸了數息方才低頭看向遊艾,冷淡說道:“我看了。他將先秦時流傳的尚書詞句摘錄,與古今文比對,又結合參照曆代治書經的大家文章,確實非腹有乾坤者不能為的大手筆。但如今既然我已知他治學之法,便能照他的法子找些你所謂的皓首窮經之士按圖索驥。”

“品行固然有高下,但若於我有礙,我寧願取其才而棄其人;諸子學說皆有所長,但若於我有害,我寧願廢其文而改其言。”

他緩和了一下語氣,微笑說道:“不知這樣說你懂不懂。若你明白過來,就替我選一選那些以請帖、書信為名送來的文章,然後過些天為你介紹個清河姓崔的舉人,讓他這個閒人替你改改八股。”

遊艾驚愕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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