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春色驚心又一年(2 / 2)

林如海失笑道:“沒什麼不可說的。如今這等情形,乃是聖人的翻雲覆雨手掀起,如何會禁臣下合黨勾連呢?若非如此,當日聖人於禮部儀注中的言語便沒有這麼快傳遍朝野,我也不可能於此時不去禦駕內值,反而帶你公然返家的。”

這位聖人心腹近臣公認的風姿俊爽,此時靠著椅背雖疲乏之色難免,卻如玉山傾頹。隻聽他聲音溫和,言語隨意地講起足令等閒官僚心驚的話來:

“須知聖人雖狀似平和,其實聖明燭照,又極私而公,少有喜怒起伏的。先皇後若有不足聖意之處,聖人何以冊諡以嘉字、又當日便與諸公議定發旨天下令依禮守孝呢?你看儀注之爭鬨得朝野嘩然,沒有絲毫耽擱孝貞皇後的舉哀,也不耽擱梓棺的入葬和祭祀等禮製。所以如今說的什麼聖人對孝貞皇後不滿皆是空談。”

說起來賈珠雖然是高門之後,除了對祖父那一點小兒時的記憶,真沒人和他點評過天子,此時聽來難免有些心驚肉跳。然而他自己也未意識到有些怪誕的是,從小耳濡目染各種世家禮教和道德文章的他,除卻剛開始的心驚以外,接著竟隻是好奇。

賈珠疑道:“但聖人卻不願為皇後依禮服素。”

“其實天子為皇後服喪,乃是帝後一體,後為天下坤德之元、母儀天下,並非是夫為妻服。不然為何百官遭逢妻喪卻無服衰蒞事之禮呢?何況夫為妻有齊衰杖期,父母在卻不杖,如今天子父母俱在。之前有人欲進言太上皇、太後,不過都被太後以此言頂回罷了,承恩公府素來對太後亦步亦趨,定然知曉太後慈意。”

“如今聖人廢此禮,一是元日嘉禮被皇後崩逝所壞,聖人不悅,且去年親蠶禮等內廷事便因為孝貞皇後病情拖累。二來元日逢此凶事,聖人也未全然為盛怒或巨慟所俘,而是欲以此事重定禮製。須知,自古改革無不定禮製、改文教,如今科考在即,正好先從禮製開始。”

林如海言至此,停了一停說道:“你們甫一及第,不久之後便應該是國修大典。此事一畢,聖人威望足以動搖科場,且不像如今區區一稅賦便受士紳、舊勳的反撲攻訐。”

“那依姑父所見,此番儀禮之爭,便無北宋當年的登州阿雲案重演之虞嗎?”

“不會。內閣中次輔自洪隆三年始總攬改革事,閣臣岑中堂人稱‘計相’,其實無一爭之力,而三年三月新入閣的吳閣老,當初壬戌之事中便是他以禮部堂官之尊受太後所托,持中宮敕令和內閣鈞令往熱河迎接今上登基的。不但如此,現下依舊未置一詞的禮部堂官老邵,當初壬戌時疾馳入京報與太後的人中,便有他這位當時的兵部左侍郎。”

賈珠恍然,不由說道:“‘唯器與名,不可以假人’,故而此事狀似倉促,其實因內閣並禮部堂官與天子一心,不過是聖人早有預備下隨機而動。”

林如海含笑問道:“你覺得聖人是要如何呢?”

“一是‘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二是‘法不一則奸偽起,政不一則朋黨生’!”

賈珠應聲說道:“聖人既然銳意變革,便要上下政一。雖有皇後負天下坤德,但無以分天子權柄。故而皇後雖喪,而天子為天下君父,聖人認為天子於正月嘉禮不可輕廢,此事一日沒有明確定論,聖人一日不肯服喪。既然長久以來的皇後凶禮可以更改,日後萬事皆不可以陳例舊法來論,正好可以重擬禮法以正人心,並去太上皇秉政近三十年所餘人心舊俗!”

林如海沒再多說,隻笑道:“無論前朝還是本朝,自科舉取士以來江南解元不第的都罕見至名列史冊的地步了,你且莫與此等名人同列。而且我已經在聖人前為你誇下海口了,千萬莫教我任日講官以來受到的第一個彈劾是禦前妄言。”

賈珠道:“侄兒努力讓諸臣覺著姑父是一貫謙遜。”

林如海失笑:“你卻也不謙虛。不過高第卻是難得,聖人定榜時你這等顯赫家世恐怕反而受累,怕是隻有你中了會元,若無意外,那聖人一定是取你為狀元的。”

“……侄兒倒也沒不謙虛至這等份上。”

“聖人雖然是你說的認為‘天變不足畏’,其實內裡還是很有些喜好吉瑞之事的。然而我再是近臣,即便察覺,也難無恥到進獻祥瑞的地步。”林如海歎道,“翰林院裡最常見的便是一鼎甲,那能有三元稀罕呢?而我既可有舉賢不避親之美,也有人瑞之喜,一舉兩得。”

賈珠沉默一會兒說道:“怪道是姑父忽然願指點侄兒會試之事了。”

“為何?”

“因為姑父怕侄兒亂寫一氣壞了前程。會試、殿試有此題目,便是天子並重臣要看士人各人心思。而除了那篇名聲最廣的《治吏平法論》,侄兒不認為區區一省解元值得聖人垂詢。既然聖人看了那樣文章,侄兒再寫得花團錦簇和光同塵,怕是要被聖人認定是奸猾小人了。”

林如海頗有些欣慰的意思:“你有這樣細膩心思,料想今年萬事再無不順的了。”

“其實也不是很順。”

“嗯?”

“正因看出彆人心思,偏又無可奈何,才更叫人為難。”

且不提林如海並不知這外侄說的是外侄媳婦,他倒是想起前幾天賈敏因入宮守製又擔心一雙兒女的淚眼婆娑。

一時間竟頗有些戚戚然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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