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醉酒, 盛寶箏在宮內歇了一宿,第二天才被國公府的馬車接回去。宮人們口風很緊實,他也不知道, 鳳帝昨夜曾探望過他。
國公府伺候的小廝年紀輕, 如普通人一樣,對皇宮有非比尋常的強烈好奇心,看到世子渾身清爽, 忍不住問:“世子,宮內怎麼樣?”
盛寶箏想了想昨夜享受到一係列服務, 果斷給了五星好評。
時間輾轉又過去了一月, 來到了春天。因為赴京趕考的學子,整個京城熱鬨了許多,客棧酒樓裡皆是舉人老爺們的身影。
盛寶箏和好友出城遊玩, 也常常能看到各省的優秀學子, 在組織踏青、以文會友, 個個意氣風華、才華橫溢。甚至還有人玩起了曲水流觴, 酒杯順水而下,停在誰麵前, 誰就要飲酒作賦,這種舊時的雅事風俗,大家都有所耳聞,也心向往之,參加者絡繹不絕。
據說很多有名有姓的學子都會去,這可是展露才華、結交人脈的好機會。
盛寶箏這種沒文化的, 被人邀請, 連前去湊熱鬨的心思都沒有, 連著給拒絕了, 他避之唯恐不及,讓想看他出醜的人很是失望。
因為家中有個考生,盛寶箏本人在賣科舉書,他對春闈考試和這些同窗的宴會有所關注。他見盛寶義一直埋頭溫書,一本書翻來覆去都要翻爛了,顯然早已熟讀於心,便鼓勵對方多出去走動、放鬆心情,順便結交一下朋友。
閉門造車者縱使滿腹經綸,卻不一定適合官場。
盛寶義推脫不過,隻好放下書本去了。一開始還不情願,到最後每次接到邀請都欣然赴約,回來時也笑容滿麵,轉變得極快。
不過他對盛寶箏說,“我去了幾場,認識了不少同窗,原來他們也讀宋先生遊記,感覺格外有緣分,是值得結交的友人。”
“那就好。”盛寶箏很欣慰,有一種成功送古代宅男出門的成就感。他本來也是宅男的,但沒有手機和網絡的古代,足不出戶太過於無聊,他隻能被迫戒掉了宅。如果微信步數能顯示的話,他一定每天都走了幾千乃至上萬步。
盛寶義還在聊自己結交的朋友,是多麼多麼有才華,盛寶箏也認真傾聽,隻是沒想到對方聊著聊著,卻突然話音一拐道:“箏弟,為兄發現同窗內有幾個古怪的學子。”
盛寶箏不以為意:“米養百種人,都是書生,有幾個脾氣性情古怪至極的也很正常。”身為芳華坊的東家,迎來送往的大多都是學子,對此很有發言權。
讀書人群體中,有人汲汲於功名,科舉隻是他實現階級跨越的工具,或者說是跳板,他考試就是為了做官,做官就是為了升官發財;有的則個性清高,自詡飽讀詩書,於是為人處世時,都端著與世間不入的架子。
盛寶義無奈,他想說並非這種奇怪,而是行事古怪。
比如有幾個,據他在宴會上交流信息後了解的,明明家境貧寒、出身也極為低微,但卻能夠日日參加聚會宴飲,出手也極為闊綽。同窗之前也不是沒有人疑惑過,他們卻道,那幾個學子被某某官員看中,願意將女兒下嫁,他們現在揮霍的錢財其實都是嶽家給予的,令其他同窗好生羨慕。
這點也很奇怪。
那幾個學子雖說不是其貌不揚,但長相體態也並不出眾,應考的排名也並不靠前,難有考中的可能性。在各省神童都雲集赴考的京城,可以說是泯然眾人矣。縱使千金要擇婿、官員要嫁女,很多貢士乃至進士潛力股的還單著呢,怎麼會選擇這種前途較為黯淡的作為乘龍快婿呢?
但盛寶義想了想,又覺得許是自己多想了,可能是他讀書還太少了,無法參悟這世事違和的人情。
在他不斷溫書和交友的忙碌中,日子很快就到了二月初九,會試第一場的舉辦時間。
會試一般分三場舉行,三天一場,前兩場都算前菜,最後一場策問是重頭戲,參加的名額沒有限製,各省舉人及國子監的學生皆可應考。舉人又包括,考了好幾次落榜的老考生和第一次參加的應屆生。
最後錄取的名額也不一定,曆屆最少錄取90人,最多錄取400人的例子也不是沒有。
在盛寶箏看來,無所謂人數多寡,盛寶義被錄取肯定是板上釘釘的事,於是在緊張的氛圍中,他讓國公府的馬夫將人送到考場,遞過一籃子的食物和水,鼓勁道:“好好加油。”
盛寶義點了點頭,拿起那沉甸甸的一籃子,從容地跨入考場。
進考場前有例行搜身,他在外場巡視人員中看到熟悉的影子,秦小將軍秦驍,他弟弟的好友。
對方身穿鎧甲,英武的臉龐上目光如炬,正一絲不苟地執行檢查。看到他後,顯然也認出他是盛寶箏的庶兄,便隔著烏泱泱的學子,朝他冷淡的略微一頷首,權作是打了招呼。
經過漫長的檢查,院門關閉,隔絕外界一切的聲響。每個學子手裡被發放了三根蠟燭,用以夜間答題時的照明。
盛寶義來到自己所在的案桌,說是案桌,其實有幾個木板隔開,相當於一個小型單間,防止考生之間互相窺視。因為要考三天,後邊還有簡單的床褥,環境還算是乾淨。
讀書人多數本就體弱,平日也不甚注重身體鍛煉,因要連續考三天,很多學子頭天還能扛住,到了第二天和第三天,因為身體孱弱,就容易出現嘔吐、水土不服等症狀。
盛寶義對環境適應力很好,全賴盛寶箏給他演示過,對方曾在國公府內模擬了一次封閉式的考場環境。
在黑不透光的環境中,唯有簡陋的筆墨紙硯、床單被褥為伴,他得獨自渡過三天。也不能說是獨自,盛寶箏還派人扮演了巡邏的護衛,間或走來走去,擾亂他的思緒,間或站在旁邊盯著他答題,目光有若實質,但偏又不和你說一句話。你有如廁的需求,還得向考官請示,扮演考官的人請示通過後,才能讓他拿著一塊允許如廁的牌子前去。
為何考試環境如何的艱苦,箏弟說,“那是因為‘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這是帝王在你們為官做宰前給的一場下馬威。連這點考驗都熬不過的人,自然隻能失去資格,熬過了就有機會飛黃騰達。”
盛寶義覺得很頗有道理,又忍不住瞥了弟弟一眼,感歎道箏弟能說出這種話,這視野已然身居高位。簡單說,這是上位者角度、外加代入特定身份所說出來的回答,既有對政策的解答,又有對讀書群體的人文關懷。
正因有過全套模擬,到了正式考試時,在其他考生還懵著時,盛寶義不管是身體還是心理,很快就適應了。
拿到試卷,他先是全篇瀏覽了一遍,確定胸有成竹後,才開始研磨,在卷上提筆寫下一句句精妙絕倫的回答。
待不少學子還在挑燈奮筆疾書時,他吃著食物,吹熄了蠟燭,安然躺下歇息。他的這份從容鎮定,引來了幾個考官的側目,忍不住翻了翻對方的名冊,“原來是國公府的少爺,盛世子的……”
考完三天,其他人已神色憔悴、發色淩亂、形如脫骨,盛寶義卻依然俊逸,隻是衣衫稍稍帶著些令人尷尬的氣味,回府梳洗過後,又是一翩翩佳公子。
前兩場考試風平浪靜,可到第三場考試策問,整個考場似乎彌漫著一股詭異的氣氛。連盛寶義看到題目後,也愣了半晌,半盞茶後,才嘗試著提筆作答。
待他寫完答卷後,本來安靜得落針可聞的考場,突然爆發出了喧嘩,怎麼會有人擾亂考場秩序?原來是有考生被翻出了“夾帶”,這是挺常見的考場作弊方式之一。
但比較例外的是,曆年夾帶的都是類似《四書》《五經》《四書集注》等,今年夾帶的卻是芳華坊出品的科考書。袖珍大小,在巡查人員層層盤搜之下,也不知道對方是通過何種手段帶進來的。
而且那幾個作弊的學子,居然還是熟麵孔。
盛寶義有些驚訝,一時晃了神,還好注意得及時,不然毛筆尖的墨漬差點沾到衣服上,甚至毀了答卷。
這些人他們的答卷自然是作廢,他們本人也被滿臉厭惡的考官趕出了考場。大鳳對作弊的態度很嚴厲,不出意外的話,他們的科舉功名將會被革除,終身不得錄用。對於真正的讀書人來說,削去他們的功名,讓他們終身不能考試,不能為官,等同於殺了他們。
但不知為何,看到那幾個被扣押出去的考生,他們臉上沒有沮喪、懊悔的神色,盛寶義微微皺眉,結合先前他在這幾個人身上察覺到的古怪,他心中無端端有一股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感覺。
等到第三日,他走出考場,看到府中來接人的馬車,車廂內卻沒有少年熟悉又慵懶的影子,往常伺候箏弟的小廝也哭喪著臉走過來時,盛寶義立刻明白了,家中肯定出事了。
盛寶箏也是倒黴。
他本來正津津有味在醉香樓吃飯,酒樓掌櫃正站在他身邊,伏低做小地給他介紹樓內最新的菜品。
他興奮地拿起筷子,還沒來得及吃上一口,就被一群不知打哪冒出來的官兵給帶走了。酒樓掌櫃本來還一臉諂媚,一看到官兵出現自動噤聲,臉上的肥肉抖都不敢抖一下,隻能眼睜睜看著盛寶箏被帶走,連對方飯錢還沒結這種事,都不敢說。
盛寶箏被關押起來了,地點是天牢。
跟他想象的還是蠻相似,環境又黑又冷,鐵門欄杆比他的手腕兒還粗,完全無法撼動,牆上有一個可以看外麵的小窗,內裡沒有什麼臟兮兮的草垛,有一張看上去還算乾淨的小床。小床旁邊是一張案幾,上麵放置著一份溫熱的飯,碗碟還算精致,放著幾個饅頭和小菜。
筷子和勺子也給他準備好了。
看上去待遇還行,但問題是盛寶箏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就被抓過來,滿肚子的氣,怎麼可能有吃飯的心情?再加上被抓來前,他人好好地坐在全京城最負盛名的酒樓裡,準備享用山珍海味。
有醉香樓的好菜佳肴珠玉在前,他怎麼看得上這饅頭白飯。
他扒著鐵門,不開心地叫道:“快放本世子出去!快放本世子出去!就算不放,也告訴我做錯了什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