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之上, 莊嚴肅穆。
“啟稟陛下,西昌國進貢雖多,於我大晟國庫不過九牛一毛,不足以為之動容。臣建議即刻揮軍西進, 攻打西昌, 早日掃除蠻夷、一統邊疆……”
言官手執玉牌出列, 向高坐在龍椅上的桓帝進諫,整個金鑾殿唯有一人之聲, 其餘皆屏氣凝神, 低眉垂首, 不敢冒犯帝王威嚴。
越是開明的帝王殿上的諫臣越是敢言,但在今朝, 諫臣更多的則是沉默不語, 明哲保身。隻因桓帝品性乖張, 但凡諫臣說了什麼不順心的話, 輕則廷杖, 重則當場拖出去斬首。
桓帝本是先皇不受寵的皇子, 憑著雷厲風行的手段和詭譎的計謀奪嫡成功,自他登上至高位以來,本性無人壓製, 加之患有偏頭痛而時常狂躁瘋魔,常常以殺人為樂, 是眾臣心中不折不扣的暴君。
按說暴君當政, 江山應該坐不太穩,但實際上卻完全相反。桓帝雖然嗜殺暴戾, 但在治國上卻有非同一般的天賦。前朝律法過鬆以致家國分裂, 本朝則酷吏橫行, 輕罪重罰,酷刑比前朝多了百種不止。行軍作戰方麵更甚,桓帝領軍攻打下的大晟疆土比前朝擴大了近一倍。於是百姓皆尊紀守法,官員克己奉公,大晟的國力達到了鼎盛。
所以對桓帝不滿的人很多,敢說出來的卻不多,膽敢起義的更是不存在。
畢竟隻要唯唯諾諾安分守己,還是有很大的幾率存活下來的。
而此時言官的進諫讓眾臣驚惶失措,桓帝久久沒有應聲更是讓金鑾殿變得死氣沉沉,生怕生殺予奪的君主下一秒就進入暴怒狀態,懲罰此人時牽連到自己。
然而,倘若有人敢往那龍椅上看一眼,便會發覺,年輕的君王其實並未在聽大臣的進諫,而是沉著臉,不知看著哪個方向出神。
桓帝在想西昌那位皇子。
此人來大晟已經一月有餘,名為質子,實際上生死完全掌控在桓帝的手中,他莫說殺一名皇子,便是即刻揮軍西進,覆滅西昌都不在話下。
可是那人還活著,並且,還敢和他鬨脾氣。
這件事說出去誰能信?
素來肆意妄為的桓帝隻因殺了棲月宮的一個宮人,就被那質子擺了臉色,而且對峙一晚的結局竟然是帝王揮袖離去,沒有動那人一根汗毛。
桓帝覺得很不對勁,很憤怒,他決定今日要狠狠處置那名質子,讓他知道自己的手段,從今以後再也不敢冒犯天威。
想著,桓帝輕輕“嘖”了一聲,結果腳下立即傳來膝蓋砸上白玉磚的響動,方才還慷慨激昂的言官此刻已經跪伏在地,身體抖成了篩子,生怕下一秒就被拖出去斬首。
桓帝這才回神看了過去,嗓音慵懶,不疾不徐,“愛卿方才說了何事?”
“回稟陛下,臣、臣建議陛下給西昌警示……”
言官揣摩著桓帝好戰,本是討好他才勸諫攻打西昌的,此刻見他流露出不喜,就嚇得連話都說不連貫了。
“嗯。”手指輕敲了敲漆金的扶手,桓帝從鼻腔裡慢悠悠地應了聲,低聲自語道:“是該給他點顏色瞧瞧。”
說罷起身,他大步向台階後走去,隨意一揚袖擺,“退朝。”
朝堂上的濃雲頓時一掃而空。
等到其他大臣都前來恭喜,並把他攙扶起來,這名言官才發現自己逃過了一截,而朝服背後已經徹底汗濕了。
……
桓帝一路從光明殿走到棲月宮,沿路宮人妃子紛紛跪拜,他皆無半分停頓,直到宮門前險些撞到一宮女,才堪堪停下腳步。
這時候他已經能夠瞥見殿內的白衣男子了,對方正在伏案幾前寫字,側顏精致絕美,幾縷墨發從肩頭垂落,落在雪白的一截皓腕旁,襯著窗外的春光,整個人格外嫻靜而美好。
桓帝神色微微一變,想到了初見那日,對方同樣是一襲白衣,有如芝蘭玉樹,安安靜靜地立於大殿中央。
而他半倚在寬大的座椅上,神色慵懶,帶了點調笑,“四皇子甚美,與其站在下麵,不如上來為朕斟酒。”
讓彆國皇子來做伺候人的事,多少帶了點羞辱和看輕的意味,不想這人一點也不畏懼,就在眾目睽睽之下走到了他身邊,倒酒,然後……貼著他在座椅上坐了下來。
當時整個殿內都是一片嘩然,陪同他來的西昌國人直接伏地不起,眾臣議論紛紛,旁邊的太監宮女也戰戰兢兢悉數跪下,生怕他發怒掉了腦袋。唯有這人神情自若,還把酒杯往他跟前遞了遞。
最後那杯酒是就這著人手喝下的,酒液體入喉的同時,他也嗅到了此人身上淡淡的冷香,桓帝與他從未相見,但骨子裡的暴躁竟然一瞬間被這氣息撫平了,他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心安。
桓帝有嚴重的偏頭痛,夜間多夢易醒,但不知是被下了什麼蠱,從那日起,隻要在這人身旁他就能心緒平和,以至於昨夜都……
桓帝高深莫測地站在原地,久久未動,於是地上跪著的宮女小心翼翼地抬頭看了皇帝一眼。
因著伺候雲臻皇子的一名宮人被處死,她是新才調過來的,之前一直在行宮那邊伺候,這正是她第一次見到暴戾恣睢的桓帝。
和傳聞中凶惡的麵容截然不同,宮女甚至為他容貌感覺到了驚豔。桓帝有一定西域血統,他生得高大修長,膚色很白,濃眉深眸,輪廓也很分明,但眼睛的顏色偏淺,泛著幽暗的祖母綠,雖說氣質冰冷而神色莫測,但皮相是一等一的好看,光一張臉就能讓無數人癡狂。
不過也僅限於此了,即便再好看她也是萬萬不敢肖想能爬上龍床的,因為桓帝不僅在朝堂上雷厲風行,對後宮之人也從不心慈手軟。
據說桓帝懶得娶親,當年後宮空無一人,幾名大臣就聯合上書勸諫他納妃。桓帝答應了,並讓所有勸諫之人送一名家中女眷送進宮。大臣們本來歡天喜地,以為可以借此穩固自己在朝中地位,不想入宮當日就有兩名重臣之女被拖出去腰斬,起因正是她們耍手段想要爬上龍床,攪擾了桓帝清夢。
桓帝不悅,說砍就砍了。
重臣之女尚且如此,旁的人更是要掂一掂自己的分量,安分守己好歹還有一條生路,若是動些歪心思,恐怕屍骨都無人來收。
所以眾人一直因為桓帝對這位質子殿下的容忍而不可思議,無數次他們都以為桓帝要發怒殺人了,不想他卻一日一日地活到了現在。
比如此時,明明那皇子已經在宮女的提醒下看見了桓帝,卻半點反應也無,反而吩咐手下“不必理他”。
桓帝黑著一張臉走了進去。
“參見陛下。”
屋內宮人早已全部跪了下來,唯獨他還是一動不動,隻是淡淡看了他一眼,然後繼續垂下頭寫字。
很好。就因為一個宮女,和他從昨晚置氣到了現在。
桓帝磨了磨後牙槽,隨後冷哼一聲,一言不發地抬腳走向內殿。
“陛下要往何處去?”
清冷嗓音如琴弦,宋疏終於開口了。於是桓帝立刻停下腳步,背對著他負手而立,氣勢威嚴而冷漠:
“朕昨夜沒休息好,借你床榻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