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少有人敢用這般鬆快的語氣,對晏臨則說話。
他抬了下眼皮,掃過落折略帶調侃的臉色,淡淡道:“很明顯?”
“他人不敢直視仙君,並不明顯。”
落折猜,晏臨則這異常,或多或少跟薑陶陶有點關係。他倒是很想往下說。
對這個在任何場合都極為依戀晏臨則的小姑娘,他至今都有些憐愛。
誰料,晏臨則話鋒一轉,突然問起:“司命收的弟子,你可見過?”
落折八麵逢緣,跟司命應該頗為熟悉。
司命有許多個弟子,晏臨則並沒說清是哪一個。
但落折想了想,幾乎很肯定地問:“姓宗?”
晏臨則回想起昨夜一幕幕,薑陶陶說過,稱那人為宗小公子。
他隱住其中冷色,頷了下首:“是。”
落折再次不假思索地追問:“是不是跟……薑陶陶有關?”
原本想跟以前一樣,叫聲夫人。
話到嘴邊,還是謹慎地改成了全名。
晏臨則落在他臉上的視線,一下子淩厲了幾分。語氣始終不淡不顯:“看樣子,你跟他很熟。”
“隻是以前去見司命的時候,打過幾個照麵。連話都沒有說上幾句。”
落折道主完全不虛,坦然道:“之所以想起來,是因著我第一次見,差點把那位公子,看成了……仙君。”
不,更準確地說一點,是像仙君的兄長。
容貌、神情、氣質沒有任何的相處,其無時不刻不在的陰冷氣息,跟上仙的溫和更是大相庭徑。
但就是有些地方……說不出是哪裡,能感受出極端的相似。
落折見到宗星洵的第一眼,甚至有個十分荒唐的想法。
這位公子,有些地方像是在模仿晏上仙一樣。
但他從未在九重天見到過宗星洵,想必並非此處土生土長的人。
既是如此,宗星洵應該沒見過晏鐘淵,更談不上模仿一說。
晏臨則跟晏鐘淵雖然相差幾十歲,但極其相像,宛如一母同胞。如此一來,要是強行說宗星洵跟晏臨則有微妙的相似,還勉強說得通。
仙君想起宗星洵打過的第一個照麵。
不提醒還好。
一提醒,確實從青年的舉手投足中,找到了出絲絲熟悉的影子。
晏臨則嘖了聲,唇角也牽出幾分譏嘲的弧度。
這位年輕氣盛的小公子,想必是暗戀薑陶陶已久,故意想出這樣不入流的花招。
薑陶陶跟他在一起後,甚至連名字帶“晏”的東西,都要偏愛一些。
同樣的糕點,從煙羅糕改成晏羅糕,她都會不自覺多拿兩塊。
就是不愛吃,或者吃不下,也會放在盤子裡擺好。
去司命那兒算姻緣時,那麼多關門弟子中,她選的是宗星洵,也是情有可原。
落折大抵是猜到發生什麼了。
饒是知道不合適,還是忍不住替薑陶陶說話。
“仙君,薑陶陶對你的癡情,我們這種不常見麵的外人都有目共——”
“睹”字還沒說出口,雲海亭下便有人來報:朱雀玄女求見。
報完之後,絳朱那道淡紅色的身影,便已經飛到了亭上。
屬下都知仙君對絳朱特殊。
因此,每每遇到這種情形,還沒經晏臨則允許,他們便已經直接放行了。
落折見狀,連忙打住話柄。輕咳兩聲,以緩解尷尬。
絳朱朝他們虛虛行了一禮。
周道地客氣了沒幾句,便徑直向晏臨則求助:“臨則,我得知九重天最後一鼎朱雀血玉花器,就在你手上。可否這幾日借我一用——”
花器,自然是拿來裝那嚴重受損的仙蕊。
朱雀族以半鸞紋為圖騰,以鸞鳳為尊。
仙蕊被視作與族人與鳳凰溝通的唯一媒介,也是整個九重天,能感知到鳳凰存在的唯一方式。
常年供在南朱塔頂,已經足夠證明它的珍重。
仙蕊被絳雪損壞後,族裡長老一直以各種方式,企圖將其保存完好。
但情況並不見好轉,尤其是這幾日,三朵花瓣之一更是差點凋敝。
這事一直被長老們壓著,怕傳出去影響朱雀族的名聲。
絳朱得知晏臨則手裡,有十分適合珍藏仙蕊的器物,這才想著來問。
花器這種小玩意兒,對晏臨則來說可有可無,他從沒用過。
絳朱既然以如此冠冕堂皇的要了,他便自然應下了。
落折忍不住多問:“仙蕊承過一滴鳳凰淚,又常年受供奉,怎麼突然間壞得這麼徹底?”
“我閉關前,仙蕊已有頹唐之勢。鳳凰失位,前輩與長老們幾次花祀,都未曾像從前那樣有效。”
絳朱說到最後,長長歎氣,偏過頭,輕聲道:“臨則,你不應該縱容小雪的。”
晏臨則眼也沒抬:“你囑咐過我多關照她。”
閉關前,絳朱對這個妹妹有求必應,囑咐也說得格外真情實感。
絳朱一時語塞。
她同小雪的姐妹情誼,再怎麼深厚,也並非像表現出來那樣,何事都能不追究……
隻是沒想到,晏臨則會全盤信了。
現在騎虎難下,絳朱就是想追究絳雪的責任,緩解族內長老的非議和壓力,也得再小心翼翼些,不被他察覺。
“你……花祀的時候能來嗎?”絳朱軟下語氣,“我怕到時候仙蕊出問題,我無法控製。”
晏臨則視線上抬,掃過她的眼睛,又垂下。
沉默片刻,才道:“我應該不去。”
“從三百年前,到我閉關之時,這麼長的日子,你明明都從未……”缺席過跟她有關的場合。
抱怨的話剛剛起頭,絳朱立刻打住,輕輕地偏過頭,有些懊悔:“我說錯話了。”
晏臨則這種冷清冷心的性子,就算真的心悅於誰,也不見得會寵愛到哪裡去。
四神獸位居九重天四方,彼此製衡,作為眾仙之首,他理應誰都不偏幫。
若是常常在朱雀族裡露麵,難免會引起其他三族的不滿。
到時候暗潮湧動。晏臨則確實有能力壓下。但他一向都很不耐煩處理這種事情,當然不願插手。
從小青梅竹馬長大,相處至久,絳朱怎麼會不了解晏臨則。
隻是閉關回來後,從那些人嘴裡,聽著仙君對她的一往情深,竟差點昏了頭。
看著朱雀玄女拿到花器,便匆匆告辭的背影。
落折眯了眯眼,道:“仙君如此不問情愛的人,心悅玄女,竟然已有兩百七十多年的光景。”
他今日多嘴的次數已經夠多了,沒被晏臨則找麻煩就是萬幸。本應在這種事上閉嘴的,但聽完絳朱那番話後,確實覺得不可思議。
他是看不出,晏臨則為什麼能喜歡絳朱那麼久。
薑陶陶是絳朱的代替品,已經是如今整個九重天上下默認的事實。
落折也確實從兩人的氣質中看出幾分相似。
但平心而論,哪怕沒有修為加成,薑陶陶也要漂亮驚豔得多。
隻能說……情人眼裡出西施吧。
晏臨則摁了摁微皺起來的眉心,並沒出聲。
原本已經消下去的煩躁,又悄無聲息地重新浮了起來。
心悅?
哪怕落到絳朱身上,這個詞,對他依舊很是陌生。
*
薑陶陶發覺,宗星洵是真的希望她下一刻就死遁了。
他不能進流月山域了,乾脆就叫她出來,一同去見司命星君,問清輪回之事。
常人換具身子曆劫,都是在下界凡塵,壽命不過爾爾,老死病死,直接回歸本體就好了。
薑陶陶情況特殊,幾乎沒有先例。必須得問清楚,否則出了差錯,連處理的頭緒都沒有。
一路上,宗星洵不忘反複提醒她,千萬不能再跟晏臨則藕斷絲連。
“你神魂未碎,他想複活你這具妖身綽綽有餘,”宗星洵涼涼地道,“到時候,他若及時察覺,你得費更多周折才能回去。”
昨夜薑陶陶趕他走的事,讓宗星洵又給晏臨則記了一筆。
晏家這兩兄弟,都格外討人厭。
薑陶陶都很認真地記住了。
她雖然沒那麼著急,但並不代表,她不想回去。
離開的時候,就是重逢的時候。
薑陶陶比誰都期待。
走進司命殿裡,星君一見到她,立即笑了起來:“恭喜。”
當初薑陶陶被幻覺執念困擾極深,走火入魔,接近自毀,眼看就要陷入情劫之中。
是司命星君,最先提起轉世去下界渡劫的主意。
宗星洵擔心薑陶陶心神不寧,轉世之後,無論是本體還是轉世之身,都會受嚴重影響。乾脆在司命星君殿裡住了下來。
方便隨時問司命,也方便得知薑陶陶的消息。
要知道,鳳凰一生隻有一次劫數,跟尋常神仙要經曆的雷劫天劫,可不一樣。其中蘊含著的不可預測太多太多。
薑陶陶如今再次來這裡,隻可能是已經順利度過情劫,想問一問之後的事了。
說句恭喜,也格外應景。
薑陶陶想到擺在小茶幾上那盞鎖魂燈,以及她逼迫宗星洵今日必須再給的那兩盞,眼睛忍不住彎起來,唇角上揚。
“同喜同喜。”
接著,司命星君自覺給她交代了幾件事宜。
其實都是宗星洵這幾日反複強調的東西,也沒多少特彆。
薑陶陶正想追問,剛偏過身,便突然察覺到一絲格外熟悉的氣息。
她順著望去,就看見擺在桌邊的那顆朱雀祝福珠。
反胃感油然而生。
薑陶陶皺起鼻尖,扯了扯宗星洵的衣袖,無聲示意他,把這東西弄得粉碎扔出去。
司命星君對此毫無異議,隻是歎道:“看樣子,朱雀族的這次花祀又要泡湯了。”
薑陶陶如此不喜朱雀之力,對朱雀族,想必也沒什麼好感。
那群人祭祀再多,供奉再誠摯,又能有什麼用。
被司命這麼提醒,薑陶陶總算記起,她似乎還需要庇護一下朱雀。
但這不是她的責任,更不是她的義務。上古鳳神享萬物供奉,本就是理所當然的事。
朱雀族曆代供奉上來那些東西,也不是什麼非要不可的珍寶。
她一般都拿到做香薰了。
至於,會不會造成朱雀族動蕩,影響到九重天——
“放心,有晏臨則在。”薑陶陶篤定。
司命:“仙君並不一定會幫。他對朱雀玄女的感情,遠未有彆人想的那樣深。”
薑陶陶並不關心晏臨則的下一段姻緣。
但這事冥冥之中,已經跟她扯上了那麼一點點關係,她不得不更在意幾分:“什麼?”
司命躊躇了一下:“三百年前……可以說嗎?”
三百年前,這四個字,已經隱晦地變成了晏鐘淵身死的代名詞。
司命不敢提,也是怕碰到薑陶陶的傷心事。
殊不知薑陶陶掌握了鎖魂彆,對複活晏鐘淵已經十拿九穩,遠不再像曾經那般,一提起,就止不住抽疼。
她道:“說吧。”
日月環那件事,晏鐘淵決絕如斯,以天劫敵天劫,已是老生常談。
但很少有人知道,他調動的,不僅是自己未來五百年會經曆的千重雷劫。
憑著血濃於水,與天外天格外強大的秘術,晏鐘淵還拿走了晏臨則身上唯一一道劫數。
仙君生來是天道之子,受上天垂青。
和薑陶陶一樣,終生隻需曆一次劫,便可徹底位列神壇。
單單那道劫數,也許就比晏鐘淵的千重雷劫要強得多。
他抱著必死的決心,自然也要有必勝的把握,讓九重天跟昆侖境,不會再被禁地深淵吞噬。
故而,沒有得到晏臨則的允許,就借秘術擅自動了手。
當晏鐘淵身殉禁地後,少年仙君也未曾好到哪兒去。
他執念俱滅,情根俱斷,本就因為設下多重結界透支的仙脈,又一次被重創。
熬了約莫半年,才稍微好轉些。
從那之後,就是如今這幅樣子了。
“絳朱大抵是他情根破碎前,唯一有所青睞的姑娘。此後才會被仙君當成摯愛。”
司命道,“但情根已經破碎,他天性就淡漠,就是對心上之人,也不會有太多例外。”
宗星洵生怕薑陶陶聽了這話,會對晏臨則多一分寬容。
他啟唇,十分及時地道:“晏臨則對姐姐,可不隻是淡漠。”
薑陶陶深以為然。
但她關注的並不在這兒。聽著聽著,心思便跑偏了。
情根破碎,也不一定完全就斷了七情六欲。
倘若,隻是說倘若……
晏臨則重新有了情根,亦或是再經曆一次執念心劫。
晏鐘淵在三百年前欠天道的債,是不是又可以少了一筆?
如此一來,肯定會有利於晏鐘淵氣息恢複。
她突然想起剛搬來流月山域那夜。
往日總是微弱到難以察覺的氣息,不知得了多少天地滋養,竟能夠在卷軸容器損壞的情況下找到她。
還加固金印,給她掌心的傷,施展治愈的術訣。
恢複得實在太快了。
她至今沒找到原因,也許跟——
算了,不可能跟晏臨則有關。
薑陶陶又敲了自己一記。
晏臨則一點都不重要,與其天天念叨他的名字,還不如多想想,鎖魂彆的陣法用哪個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