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陶陶抬起臉, 跟那團燙得發白的火近在咫尺。
一道細煙順著飄過來,用溫熱又不傷人的溫度,悄無聲息蒸掉了她臉上的水痕。
大抵是晏鐘淵不想看他再哭下去了。
……他還沒好呢, 又開始給她操心了起來。
薑陶陶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正想開口。
眼前卻突然一花, 差點栽倒下去。
要不是被道無形的風及時扶住,恐怕, 整張臉就要正正好好磕在燈盞邊。
薑陶陶站定後, 腦袋還有些犯暈。
靠在岩壁上,緩了良久, 手指不停揉著太陽穴, 疏解著隱隱的頭疼,這才感覺好了點。
她原以為是身體不適,想要念幾個術訣。
這才發現,這幅身軀本就不豐裕的仙力,此時已經被她浪費完了, 仙脈暫時是差不多枯竭的狀態。
主要還是因為心頭血用得太多。
當時慌亂,幾乎是拿命來賭, 也沒考慮後果。
就算現在儘力恢複, 已經好轉了大半, 也還有一半氣血, 是實打實虧空著的。
薑陶陶作為雀妖時, 一直都很脆弱嬌氣, 僅存的修為幫不上忙,全靠心頭血強大, 才能在仙力波動如此劇烈的九重天生存下來。
失血太多, 麵對的又是九重天裡最極端凶狠的風暴霜雪, 她現在肯定受不住。
晏鐘淵:“陶陶,你該回去休息了。”
薑陶陶睜大眼睛,說什麼都不肯:
“這裡是流月山頂,經常有變故,我怕破壞法陣,再待一會兒看看情況……”
“鎖魂彆的法陣一旦形成,便固若金湯。”
晏鐘淵從來不對她說什麼重話。
就算是見她執拗,也隻是低低地出聲,講清利弊,“你作為招魂者,要是出事了,反倒會影響。”
說到最後,聲音愈發模糊。
也許是因為火越來越旺,也許是因為他魂魄未聚,精力並不好,多說幾句便顯得倦怠。
薑陶陶不得不壓住心頭的擔心。無論如何,最重要的是不能叨擾到晏鐘淵的恢複。
她咬住唇,聲音逐漸鎮定下來:“好,我明日再來——”
“兩日後的午時。”
薑陶陶:“你能感受到周圍嗎?為了聚風聚水,我選的是流月山頂,附近都非常不穩定。”
她不敢讓他獨自待在這種地方,整整兩日。
誰知道會發生什麼意外。
晏鐘淵有些憊懶:“我需要靜修。”
“我不會打擾你的,隻是守著……”
“陶陶,有你在,我會分神。”
薑陶陶怔了一下。
她有些無措,不知道該怎麼回:“你說……我?”
沒等晏鐘淵回答,薑陶陶就轉身去拿做法陣的器物了。
她很認真地做了八層保護陣,用儘最後一絲仙力,播將燈盞更加牢牢穩穩地保護好。
原本濃烈的火焰,也開始逐漸收縮。
隻有燈芯那處還在燃燒,象征著晏鐘淵的魂魄正在此處休養。
離開之後,薑陶陶並沒有走遠。
約莫幾十丈,又停了下來。
揚起臉,依稀還能從雪幕裡,辨彆出一絲火光。
直到四下無人,她才聽見自己如雷的心跳聲。
低下臉,忍不住傻笑起來。
“……鐘淵哥哥。”
當初未發生那次事故時,薑陶陶其實很少這麼喊過。
最初“你”啊“喂”啊地喊晏鐘淵,再往後點,觀察觀察那些正常的人,才發覺這樣好像是沒禮貌的行為。
又開始學著人,乾巴彆扭地叫公子。
但看著好多人都這麼叫,晏鐘淵對每個喊公子的都是一副態度,她又不舒服了。
專門去找懂人情世故的女子,請教直接叫人家名字禮貌嗎,她跟男子沒多少關係,能取姓喊名嗎?
那女子捏著滿是香粉的帕子,笑了下,挪揄地道:“你再後麵加聲哥哥,就不越界了。”
薑陶陶聽進去了,記到現在。
但幾乎沒叫出口。
原因……說起來還真有些啼笑皆非。
她以前初離天外天,第一次見到正兒八經的人,實在不知事。隻以為這麼喊,就是要跟晏鐘淵認兄妹。
就像她跟宗星洵一樣,是異父異母的血親。
跟薑陶陶構思的那種特殊,還是有那麼一點點不一樣。
現在回想起來,那個時候什麼都不懂,傻乎乎的。
正想著,薑陶陶額邊發絲卻被風吹起來。
像被人勾了一下。
緊接著,她聽見晏鐘淵很平靜喊了一聲:“薑陶陶。”
——哦,被抓包了。
薑陶陶沒想到他恢複得如此驚人迅速。
這才半個時辰,竟然已經能在隔得這麼遠的地方,操縱風與煙了。
按照這個速度推算。
兩日後,除了沒有重塑肉身,晏鐘淵應該就能恢複得跟以前差不多。
薑陶陶驚喜完,想起晏鐘淵還在盯著她,連忙無辜地眨了眨眼,“我走累了,站一站,等下馬上就走。”
風裡,似乎有一聲無奈的歎氣。
“好好休息。”晏鐘淵加重道。
薑陶陶也重重點頭:“我知道的,你不用管我了,也要好好休養。”
說完,她便開始往山下挪。
縱使再舍不得,為了晏鐘淵的恢複考慮,薑陶陶也不能再待在這裡,讓他擔心分神了。
*
往年的九重天,哪怕進入仲夏,也跟最宜人的春日沒有什麼區彆。
這一年,卻好像有點不同。
仙君罕見地感到了絲莫名的煩躁。
也許是天太熱了。
雖然,他在少年時,就早已修得冷熱不侵之身。
晏臨則不喜在眾人前露麵。他身份特殊,一旦出現了,便是止不儘的瑣事。
他生來就不是玩弄權術,平衡時局的人。對此一點興趣都沒有。
但,這幾日,仙君出現在人前的時辰,卻不知不覺多了許多。
此日午後,他鬼使神差地向東走了許久,直到看見不遠處綿延山脈的輪廓,這才停下來。
——流月山於九重天東。
他又在往那個方向去。
想到他差三青鳥去找薑陶陶,那人卻不領情,晏臨則摁了摁眉心,無端地,又煩躁起來了。
他正欲離開,卻突然聽見絳朱連驚帶喜的聲音。
“——臨則!”
晏臨則頓住。
他從不在人前展露太多情緒,斂起心神,徐徐淡淡地應了聲。
絳朱身邊圍了一圈人。她就站在中央,被眾星拱月著。
玄女臉邊有些淺淺的紅,大概是聽了身邊那些人的起哄挪揄,不大好意思。
瞥了他好幾下,才道:
“我沒想到……你竟然會來。”
“以前幾回的小暑節氣,都是你同我一起過的。但今年我忙於花祀,小暑聚會從簡,拿不出手,就沒有跟你說。結果,你竟然還記得。”
夏日火旺,三個月來都是朱雀族的吉日。
族裡一年到頭那些大大小小的宴會祭祀,幾乎都緊湊地安排在這些日子中。
晏臨則許多年沒參加過這種繁瑣無聊的東西了。
若不是絳朱提起,他差點忘了如今已到小暑。
朱雀族信奉上古神,鄙夷獸性,禮儀是四神獸裡最複雜的。
光是朱雀玄女這個位置,就分成族玄女、祭祀玄女等等等……
直至小暑,絳朱才拿滿了所有的身份,成為真正意義上朱雀族的話事人。
雖然不如交接儀式那般鄭重盛大,卻也是個很值得紀念與慶祝的日子。
晏臨則原本不是為她來的,也沒有準備合適的賀禮。想了想,出手便是仙器,臨時拿來湊個數。
絳朱倒不是很看重這個。
周圍的人見狀,連忙找著各種理由散儘,把此處留給了她跟晏臨則。
絳朱低下頭,聲音變輕:“距離我們上回這般,都好久好久了。”
晏臨則粗略回憶起上次,剛好是絳朱閉關前。
他道:“二十五年。”
絳朱抬起眼:“你原來還記得清?”
晏臨則不置可否。
隻是個簡單的年份,怎麼可能記不清楚。他一直都過目不忘。
絳朱深吸了一口氣,忍不住又提起最讓她頭疼的事:
“臨則,我知道你不願意插手朱雀族的內事,但花祀出了太多差錯,我現在沒有彆的法子。”
昨夜,被族內長老以心血滋養的仙蕊,又凋零了一瓣。
而且跟上次不一樣。這回是瞬間枯敗,化作灰塵。
絳朱要惱透了,恨不得把絳雪逐出族裡。
但此時,這些都沒有任何意義。
在花祀開始前,仙蕊若是已經全部剝落凋零,她能感知到鳳凰的可能性,就微乎及微了。
若是絳朱上任的第一場祭祀,就破天荒地失敗。
哪怕她曾經是朱雀族最被寄予厚望的玄女,也不得不被迫卸職。
晏臨則垂下眸,不鹹不淡:“你若有什麼需要的物什,向我提就好。”
絳朱:“你知道主祀需要花燈,越強越好,謝謝你上回送我的那幾盞,但——”
“臨則,我前日去了次流月山。看見你的道——薑陶陶她,在殿門前放了盞流月金燈。隔得很遠,我都能感覺到火的氣息。”
那種令她都心驚的祭祀用燈,絕不是薑陶陶能做出來的東西。
絳朱的第一反應,就是晏臨則送的。
“我知道有封山令,我願意受罰,”她不忘以退為進,“但自從上次去拜訪薑仙子,被鬨得不歡而散,我就一直想找個機會……”
絳朱原本想去見薑陶陶。
隻是在見麵前,先看到了那盞花燈,覺得晏臨則偏袒薑陶陶的難堪,瞬間在心裡占據上風。
這才打住了後麵的計劃。
絳朱並非不能接受晏臨則的冷淡。
往日裡,他一向都是這樣,不交心,沒多少真正的情緒。隻是常常會對絳朱偏護一些。
隻是這樣,就能讓其他人紛紛都覺得,晏臨則很喜歡她了。
但如今不同,晏臨則在她跟薑陶陶之間,竟然會更偏心後者。
薑陶陶拿了那麼珍重的祭祀用燈,能有什麼用,不就是個擺設嗎?
現在正在為花祀著急焦灼的,需要確保仙蕊不能再有損傷的,需要這盞祭祀用燈的人,分明是她才對!
晏臨則掃過絳朱的臉,定了定,低沉道:“封山令的事,等花祀後再提。”
點到為止,沒有說是不追究了,還是推遲追究。
以往,絳朱一定會理所當然地以為是前者。但如今,她倒不那麼肯定了。
晏臨則心思並不在此處。
他更在意令絳朱都感到驚愕的花燈,莫不就是——
“那盞燈,完整與否?”
絳朱點頭,又佯裝疑惑地道:“比起你托小雪送我的更加精細,上麵還有符文。我粗粗感知了一下,全都是些陌生的法陣術訣,不知道是什麼。”
晏臨則低眸。
聽這描述,必然是鎖魂燈。
而且,已經被薑陶陶補好了那破損的半截。
她竟真的……把他隨手給的那半盞早已廢棄的鎖魂燈,視若珍寶。
晏臨則心底微動。
連他自己都難以分辨跟察覺的複雜心緒,悄然翻滾。
回過神。
絳朱眨也不眨地盯著他,見他良久不語,唇角抿出的笑意愈發僵硬。
仙君壓下那點異樣,模棱兩可地道:“那並非我的手筆。”
鎖魂彆是晏氏最隱秘的術法之一。
若非巧合跟重大變故,絳朱不該知道。
絳朱一副恍然的語氣:“所以,就是彆人送給她的嗎?九重天上如此會馭火的公子可不多見。”
她有意說了公子。
但晏臨則並未深想這個刻意為之的稱呼。
他眉間不自覺皺得很緊,指腹摁著,也隻是將折痕撫平,將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煩躁壓回心裡。
絳朱見他蹙眉,隻當說中了,連忙止住話頭:“還差一刻午時,小雪應該在找我了。”
晏臨則沒多挽留:“嗯。”
她不想被晏臨則察覺到那些心思,離開得異常匆匆。
形單影隻地走回聚會裡之後,那些故意避開的女仙,立刻圍了上來。
——“仙君未曾同你一起嗎?”
——“玄女殿下,你莫不是這幾日為花祀太操勞了,臉色怎麼有些難看?哎哎哎,還不快去讓人拿丹藥!”
晏臨則既然已經為絳朱親臨此處,在絕大多數女仙眼中,就足夠令人豔羨了。
但經曆過剛才的碰壁,絳朱心裡聽著,總感覺有人話裡有話。
臉上愈發蒼白了一點。
突然間,她感覺到手掌多了份重量。
是顆通體血紅的珠子,色澤濃鬱得有些怖人。
隻比米粒越大一些,其中的仙力波動卻足夠令人毛骨悚然,望而生畏。
絳朱手指抖了一下,差點因為本能的恐懼,把珠子扔出去。
不過,她很快便認出此物,轉過頭:“臨……?”
晏臨則已經不在了。
他做事向來很乾脆,不是會默默等人的性子。
她既然已經道了彆,晏臨則也就沒有留在這裡的必要。
但,若是絳朱沒認錯。
這一粒,是晏臨則的血。
天道之子的血,在花祀這種供奉並召喚上古獸神的儀式上,格外格外有用。
用在仙蕊上,能保證最後一瓣不再凋零。
用在祭祀花燈上,能保證最大限度地感知到鳳凰的存在,更利於誠邀她降臨。
剛才聽她那些訴苦,仙君看似淡漠,回應得也不多。
實際上,應該都記在心上的吧。
絳朱勾起嘴角,將珠子收進袖裡,忍不住有些自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