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之前用強勁的修為掩飾著,他性子倨傲,從沒有顯露出任何異樣,控製得很好很好。
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難以控製。
就爆發成了那副要將三界傾滅的架勢。
入眼處,燭光幽暗得像鬼火,時不時就弱得熄滅了。
又被強盛的仙力,催逼出更高更旺的火焰。
流月金是最耐火的仙器材料,可即便如此,在這般反複後,都一個接一個地炸裂開。
碎片迸落,還沒掉在地上發出聲響,便被仙力消解。
無聲無息,無蹤無跡。
隔著厚厚的雪幕,司命不知道晏臨則的神情。不過,應該不會好到哪兒去。
這半旬,仙君都在做這樣同一件事。
施展鎖魂彆。
失敗。
再施展。
再失敗。
晏臨則的耐心,明明一直都很少。
但從誅仙台下來,卻突然像是著了魔一樣,全然陷入了自己混亂的想象中。
一會兒覺得晏氏的秘術一定有辦法,一會兒又覺得當初沒能給薑陶陶修好那半盞燈,執念跟愧疚胡亂交織在一起,外人隻能看出他時而出聲,時而發瘋。
司命想起晏臨則緊緊盯著纓穂,非要說上麵都是血的執著,深吸一口氣:“君上——”
“鎖魂術本就是逆天之術,長期大規模地施展,無論成功與否,都會引發大亂。”
晏臨則好像很篤定這個法子能有用,一次失敗,下一次用的仙力,便會再強上數百倍。
這裡可是至寒之地,一旦失控,後果不堪設想。
九重天真的不能再經曆一次浩劫了。
雪幕散開,順著燈壁落下。
其中蘊含的仙力,都將被儘數吸收。
火光瞬間大亮,照得流月山再無黑夜。
“沒有用的。”
司命星君忍不住說。
“想要施展鎖魂彆,至少需要找到一抹確切的氣息。”
薑陶陶的最後一抹氣息,就在那塊鸞紋衣袂上。
衣袂已經沒了。
薑陶陶的魂魄也不見了。
晏臨則將薑陶陶曾經接觸過的所有東西,都查看過一遍又一遍,至今,還是沒有找到任何痕跡。
何況,司命心底比誰都清楚:
鳳神歸位,晏臨則就是把九重天掀了,也絕對不可能找出來薑陶陶遺落在外的氣息。
隻不過,仙君現在根本聽不得實話。
他的眉眼一下子涼下去,聲音也如雪透寒,威壓逼人:
“你是以為鎖魂術讓我不能殺生,就敢來胡言亂語了?”
平地突然卷起大風,轉眼就把司命甩到了山腰。
鎖魂彆上說,他手上不能沾血,不能背業債,否則起不了效。
否則,司命三番五次說這般廢話,絕不隻是這點下場。
晏臨則連個眼神都不想施給彆人,垂眼,一點一點掃過遍地的鎖魂燈。
一定不是沒有成功。
隻是他還不夠心誠,還沒有做好,沒有起效。
也不知當初,薑陶陶這個弱小,隻是為了想要修複一個他送給她的禮物,是怎麼做到……
回憶總是在毫無征兆的時候,全部湧上來。
厚重地侵進骨子裡,沒有防備,便壓得五臟六腑都疼。
晏臨則召出那支藕荷色的纓穂,緊緊捏在手裡,好久才緩過來。
他下意識又去查看纓穂裡,有沒有薑陶陶一絲半縷的氣息。
明明已經不知道多少次了,心頭還是有點希冀。
當然,掃蕩了數遍,沒有。
腦海裡,又響起司命剛才的話……
不。
鎖魂彆是晏氏的秘術,先父曾經親自授予他。
司命星君,又怎麼可能比他還了解鎖魂彆,比他還篤定。
晏臨則反反複複地說服了自己好幾回。
他剛鎮定下來,還沒轉身,又聽見幾盞燈被風雪一吹,就唰的滅掉了。
燈壁瞬間炸裂,粉碎成渣。
晏臨則站定,瞳孔幾不可查地縮了一下。
他喉間乾澀,心頭的聲音越來越重,越來越清晰。
繞過這些時日裡仙君不斷重複的自欺欺人,嘲笑著他所做的每一樁每一件。
都是徒勞,都已經遲了,都不可能挽回薑陶陶……
他捏著纓穂的手指又開始發抖起來,寒意順著指腹浸到經絡裡,轉眼就爬遍全身。
呼吸聲再度紛亂,晏臨則退了一步,設下結界保護好剩餘的鎖魂燈,轉眼便回到重闕殿中。
這裡,跟薑陶陶那夜搬出去時,仍舊一模一樣,絲毫沒變。
之前天地變故時,重闕殿斜傾移位,內裡的裝置被毀得一塌糊塗。
是晏臨則憑著記憶,一點一點修複的。
他記得很清楚。
不隻是那榻上被褥的式樣,糕點瓷盤的花邊。
還有薑陶陶縮在榻上,裹著被褥打盹;邊吃甜糕,邊乖乖地等他寫函令。
回想起來,就像是將結的痂又揭開一遍。
晏臨則卻意外地孜孜不倦。
好像這樣做,就能償還掉薑陶陶那夜七竅流血,深入骨髓的痛楚。
他站在寢房裡久久未動,幾乎聽不見任何聲響。
殿門外有人一遍一遍喊他,晏臨則也無動於衷。
那人終是忍不住了,踏到大殿前:“臨則,你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晏臨則抬起眸子,與來人四目相對。
神情深沉,難辨情緒。
絳朱身後,還跟著朱雀族的其他族人。
她站在最首,也是唯一一個踏進殿裡的,小心翼翼地望向他,神情忐忑。
晏臨則一夜白發之後,除了司命,就再也沒有人見過他。
沒機會,也不敢。
親眼見證了那樣恐怖的變故,眾仙再也沒了接近晏臨則的膽子。
隻有絳朱不死心。
外邊都在說,晏臨則會這樣是為了薑陶陶。那她又算什麼?
更重要的是,薑陶陶如今……跟她脫不了乾係。
絳朱之前下手快準狠,把擅闖流月山的罪名全都往薑陶陶身上推,讓眾仙給晏臨則情願,逼刑罰司下令。
沒想到一轉眼,薑陶陶被逼得走投無路,竟然選擇跳下誅仙台。
一瞬間,她本該是個受害者,卻被偷偷議論成了幫凶,成了推波助瀾。
絳朱不知道那些話,晏臨則聽見了多少。
她隻怕他真的被薑陶陶的死給影響了,那她怎麼辦?
晏臨則靜靜地看著她。
本就冷峻無溫的臉龐,在如雪白發的映襯下,更像一塊化不開的堅冰。
但出乎意料的是,他的視線格外專注。
這般耐心地打量著她,都算是明顯,並難得的溫柔了……吧?
這絕不是怪罪他的樣子。
絳朱放下心,不由動容:“臨——”
“那日南朱塔下,你是祭祀鳳凰失敗了?”他突然問。
“是……不,也不全是!鳳神不打算賜福給朱雀族,我是族裡唯一一個能夠感應到她的人,才被迫背上了這種罵名!”
絳朱以為他是在關心她,忍不住說起委屈事來,越說,氣得越想落淚。
“我年少時就被選中為下一任玄女,要不是他們那些人惹怒了鳳神,上神怎麼可能剝奪掉我的資格?”
也就是說。
如今的絳朱,就跟曾經任何一任朱雀玄女一樣,僅僅隻是朱雀族年輕一輩裡最優秀的女子。
不再具備與鳳凰溝通的特殊能力。
晏臨則垂下眼,看著那隻纓穂。
指腹摩挲了片刻,他才淡淡地道:“你現在,已經不像薑陶陶了。”
準確地說,是不像他心裡那道如火的人影。
而如今,那道影子全部變成了薑陶陶的模樣。
他曾經在絳朱舉手投足之間,感覺到那種微妙的相似,已經全部消失殆儘。
一點都不剩。
此時此刻,晏臨則看著這個人,就跟看其他每一個人一樣。
心裡不會再有個聲音告訴他,應該對絳朱做什麼。
也不會再覺得,絳朱有哪裡特彆。
那當初,他對薑陶陶呢……?
他是怎麼把薑陶陶錯當成了絳朱的次品。
又有什麼資格,去作踐薑陶陶的真心?
無論想到什麼,晏臨則都能想到薑陶陶。
一旦念起她的名姓,心底就仿佛軟了一塊,被愧疚打得潰不成軍。他攥緊纓穂,不自覺地露出淡淡的茫然之色。
而絳朱,卻像是徹底受了道晴天霹靂,整張臉驟白。要不是被族人扶著,差點就後退摔倒了下去。
“……你什麼意思?”
她嘴唇顫抖,睜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盯著晏臨則。
“我跟薑陶陶不像……難道,我以前該跟她很像嗎?是她像我才對……”
“是我先來的,是薑陶陶模仿著我的……臨則,你是不是忘了,我先認識你,和你青梅竹馬到現在?”
絳朱掙脫開族人,上前想要去拉他的衣袖,卻一頭撞上了仙君麵前無形的氣牆,被逼得連退數步,栽倒在地。
嘴角瞬間流下了血,可這般傷口,根本抵得上心底半分。
絳朱死死地望著他,“你不能因為薑陶陶死了,就把代替品這種下賤的罪名推到我——”
銳氣直逼命門。
仙君雪白的長發也被仙力吹得飄起來,像道剛剛打磨好的銀刃,隨時都能捅穿彆人的喉嚨
他的臉色漆黑如墨,喉骨裡擠出一個又一個單獨的字:“誰說過薑陶陶死了?”
那語氣,仿佛絳朱再說一句,死的就是她。
還是那種挫骨揚灰的死法。
森冷得令人不寒而栗。
強大的仙力下,絳朱感覺她的脈絡都已經被震碎了幾節,臉疼得一下子扭曲了,想張嘴痛呼,卻說不出話。
絳朱在仙君眼底,已經莫名其妙,徹頭徹尾變成了個普通人。
他從沒有對這個人許諾過什麼,事到如今,自然也不需要去解釋什麼。
可誰讓她不知好歹地說了那句話。
心頭那濃鬱的煩躁再次蔓延出去,掃蕩過每一處。
他現在看什麼人什麼物,都礙眼到了極致。
族人跪了一地,有的嚇得修為毀了大半,受不住這刺激,直接昏死過去。
隻剩一個,忍著近似斷氣的心驚膽顫:“還、還請君上,念在鳳神即將出世,朱雀族需要玄女殿下的份上……恕她,她的口舌之罪……”
花祀雖然失敗,但有跡象證明,鳳神已經降臨了。
就算絳朱現在多麼不堪,在這個時刻,她仍然是族內最被寄予厚望的人。
族人將腦袋埋得很低很低,試圖再求情。
嘶聲力竭說了一大堆,卻發現,晏臨則已經不在原地。
絳朱被逼到了重闕殿之外。
啪的一聲,殿門關上。不許任何窺探。
絳朱緊繃的身子瞬間虛脫,跌在地上。
她剛剛用朱雀火極力抵禦,如今,火焰全都反噬到了骨髓裡,疼得發麻。
晏臨則對她算不上體貼,但一向寬容,乃至縱容。
如今,看向她的眼神裡,卻隻有很淡很淡的冷漠,連多餘的厭惡情緒都沒有。
難道薑陶陶的死,對他的打擊就有這麼大嗎?
可他明明簽了和離契,之前也沒有任何動心的跡象。
可他明明,先認識的她,先對她特殊的啊。
所有人都說薑陶陶跟她像,是她的替身而已……
如果隻因為失去了一個相處幾年,對自己癡情不改的道侶,暫時適應不過來,又怎麼會說出剛才那番話。
朱雀玄女此生,最驕傲的事莫過於二。
一是年幼時得鳳凰眷顧,偶然感應到上神一回,成為了足以記在朱雀族史書上的天之驕女。
二是少女時得仙君眷顧,被他寬待有加,成了九重天女仙人人羨慕的對象。
可如今,這些殊榮,都接二連三地破掉了。
——就因為一個薑陶陶?
就因為一個薑陶陶。
絳朱咬緊銀牙,暗恨後又是暗罵:“活該她魂飛魄……”
還沒說完,便被族人捂住嘴。
“玄女殿下慎言!司命之前給人代過口信,囑咐咱們不要在仙君麵前提薑陶陶一句!”
晏臨則聽不得一句跟薑陶陶有關的壞事,更彆說她的死訊。
提了,下場會如何,根本不用多說。
可司命還說了,好話也不準提。
那些附和薑陶陶一定還活著的話語,同樣會惹惱晏臨則。
……仙君的心思,實在揣摩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