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陶陶反倒不自在起來了。
低下臉,指尖胡亂把弄著剛剛才做成的那隻玉簪。
半晌之後,她支開話題:“明日,儀典結束之後,我有事想跟你說……我有一件事瞞著,還沒告訴你,你答應我不要生氣好不好?”
她專門讓小鳥,把鳳羽放在晏臨則桌上,讓他賴都賴不掉。
明日儀典,他肯定會來。
“你的事情,你來決定。”晏鐘淵道,“我哪裡有生氣的資格。”
說得很真誠,不是話裡有話。
脾氣還是一如既往的好。
薑陶陶又抬起臉,看著他。
貝齒反複碾著唇,有點糾結:“你……”
他回望,從善如流地接道:“我沒有瞞你的事。至多是記不起來了。”
薑陶陶懊惱地瞥了他一眼,“哥哥,你知道我擔心的不是這個,是你的傷——”
“恢複得很快。”
“那你明日可以跟我一起嗎?就在我後邊。”
晏鐘淵稍加考慮,便直接答應了。
鳳凰掌重生之秘,用來解釋他的複活,可以很輕易地說服九重天眾仙,掩蓋掉鎖魂彆的存在。
這種有悖天道的秘術,當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而且,如此一來,就可以告知天下,是薑陶陶幫他重獲了新生。
若是說,在這之前,鳳神隻是眾仙心頭一個隻存在於古籍上的象征。
如此一來,就是實打實的恩人了。
於各方都有好處。
唯獨跟晏鐘淵道彆後,宗星洵連忙過來插了一手,完全不同意:“姐姐,這是你的儀典。晏鐘淵來做什麼?”
“他對我來說是很重要的人。”薑陶陶摸了摸他的發冠,就跟哄小狗一樣,“你也是。”
“小宗,我是想,他站左邊,你站右邊,給我平生最大的也是唯一的慶典當一次左右護法……哦,你要是不願意,那就算了吧。”
宗星洵當然不可能說不願意。
但他還是想讓晏鐘淵離遠一點,又沒辦法直說。
想了想,十分義正言辭地道:“那姐姐,你有沒有想過,晏臨則來了,看見這一幕,會不會節外生枝——”
“啊?”
薑陶陶怔住,反問:“他來了,不是正好嗎?”
這回換宗星洵怔住了。
“晏臨則來了,看到他哥哥重塑肉身,又在我這裡得到了厚待,肯定會很喜出望外。
趁著這個其樂融融的團圓氛圍,我們正好把所有事都說開,不是非常合適嗎?”
薑陶陶解釋了一遍她的想法。
說完之後,忍不住在心底讚同,她的構思真的挺好的。
宗星洵扯了下嘴角,神情卻有些古怪:“——你真這麼覺得?”
她反問:“不然呢?”
“…………”
這一回,宗星洵沒有彆扭著語氣,扯東扯西、暗自阻攔。
相反,他很乾脆地點了點頭:“你到時候要見那麼多人,也不方便。我去幫你說合一下他們兄弟倆。”
薑陶陶覺得非常妥:“好啊,那你記得先代我解釋幾句,免得晏臨則弄不清楚情況。”
宗星洵又扯了下唇,笑意很不明顯:
“那當然,不用你說。”
*
天外天,顧名思義,是獨立於三界之外的聖地。
彆說下界了,就是仙界的九重天與昆侖境,也沒有與它連接的通道。
這是千百年來第一次,他們踏進天外天。
也是千百年第一次,他們有幸見到鳳神的真容。
天際邊,絡繹不絕地湧出一批接一批的身影。全都是頂層位麵的頂層人物,才有這般資格。
最多的,當然是來自九重天的眾仙。
絳朱站在最右側,一襲紅衣。比交接儀式和舉行花祀那日,還要隆重上數百倍。
無論之前有幾道劣跡,在這個時候,她仍然是朱雀族的玄女殿下。
隻不過,絳朱並沒有聽到往日裡很平常的恭維跟驚歎。
相反,都是些私私竊竊的議論聲。
有的是在嘲笑她花祀失敗,害得整個朱雀族失去了鳳凰的庇護。
有的是在說她心狠,花祀之後為了脫罪,把寵愛多年血濃於水的妹妹絳雪,都直接流放去邊境了。
絳朱臉上的表情,逐漸無法維持。
當聽見仙君的名銜之後,她心頭的暗恨幾乎決堤,再也忍不住。
“有什麼話啊,怎麼不當著我的麵說??”
對方止住了話柄。
絳朱偏過頭,故意露出那刻著半鸞紋的發飾,仿佛是在暗示著她即將在儀典中獲得的超然身份。
對上另幾位女仙的臉,揚起下巴,十分高傲地淡笑起來:
“九重天之上,除了我百年前有幸,還有誰得到過鳳神的青睞?
鳳凰之火普照天外天,你們說的什麼,上神都聽得一清二楚。”
接二連三遭遇各種事後,現在的絳朱,在晏臨則麵前保持從容,已經很勉強了,根本不想在這群人麵前再裝模作樣了。
反正他們也說不出一句好話。
不過,這所有亂糟糟的事,都會在參與完這次儀典之後,變回原樣。
如她所說,她曾經受鳳神青睞,是九重天唯一得到過上神訊息的人。
如今若是能當麵得到鳳凰的一句話,證明那次花祀失敗,不是她的錯,是整個朱雀族沒保護好仙蕊的錯。
那麼,她的玄女之位,依舊可以牢牢穩固,甚至更高。
至於仙君……
絳朱還記得,晏臨則之前問過一句,她是不是花祀失敗了。
仙君修為高深,定然應該更傾心於修為高於其他女仙的女子。
是她花祀失敗,給晏臨則留下了些不好的印象。
再加上當時薑陶陶死得突然又慘烈,外界傳言都把責任推到她身上,晏臨則才會胡亂說出那番傷人又羞辱的話。
等這次儀典後,也一定會變回以前那樣的。
絳朱抬起眼,小心翼翼地望向很遠處,那道幾乎快看不見的背影。
晏臨則並沒有跟任何人待在一起,走得很是匆忙。
自那次事故後,這是他第一回,出現在其他人麵前。
眾仙好奇地一瞥,就瞥見仙君那滿頭雪白。
聯想起突降的天劫,心底止不住發麻,紛紛噓聲收眼,不敢再看,更彆說議論一個字。
隻有這裡無處不在的鳳凰火,暖融融的,能勉強驅散他們心頭的畏懼。
晏臨則並不在意旁人。
直到鳳凰台前,才停了下來。
他指腹仍捏著纓穂,撫了兩下,抬眼望向麵前一片耀眼的金紅。
按照以前的習慣,晏臨則不假思索地想要仙力探測下此處。
不過,剛剛一動,就聽見道提醒的男聲:“仙君如果不想被結界反噬,還是收斂點比較好。”
陰陽怪氣之下,難掩熟悉。
晏臨則掀起眼皮,正正看向來人。
饒是他神情再冷凝,也不免愣了一會兒。
宗星洵穿著一身繡金紫袍,朝他笑得十分春風得意:“這是看在仙君跟我曾經見過一麵的份上,我好心。要是不聽,我也沒辦法。”
除了鳳神,誰可都沒有資格,在鳳凰台裡動用仙力和術訣。
晏臨則的心卻全然不在此。
他定定地望著宗星洵,一個一個字往外蹦:“見過一麵,是在流月殿裡?”
“不然呢?”
沒有認錯。就是那夜來找薑陶陶的“司命星君弟子”。
晏臨則眯了眯眸,對上那雙刻薄又含笑的眉眼。
煩躁不耐的心,像是被潑了盆冷水。
明明天外天如此溫暖宜人,他卻驟地感覺涼了下來。
心頭,漸漸滋生出一點一點的異樣。
有些荒唐的念頭升起,還沒理清,就被他下意識地快速否決掉了。
長指捏在一起,晏臨則垂下眸子,良久後,神情似乎才恢複平常。
沒有跟宗星洵過多客套,甚至連句道彆的話都沒有,他擦肩而過,徑直走了進去。
身後,隻聽見青年涼涼地笑了聲,充滿了看好戲的幸災樂禍。
晏臨則沒有理會,手指又撫了下纓穂。
心底在告誡他自己,要鎮靜下來。
他原本是甩開了眾仙,一個人遙遙領先來到了這裡。
這幾番推延,竟還是最後一個到的。
當仙君站定在所有人之前時,儀典正好開始了。
三青鳥變回小山般龐大的原身,衝到鳳凰台周圍,繞台九圈,仰頭發出一聲長鳴。
緊接著,鳳凰台裡外,都響起一聲接一聲的應和。
上古血脈綿延至今的瑞獸,甚至凶獸,低下對神仙都無比高傲的頭顱,虔誠又尊敬。
其他已化成人形得道成仙的上古獸族——朱雀,重明,畢方,亦是不例外。來到這裡的所有族人,都齊齊匍匐下去。
百鳥朝鳳。
他們自然該是第一個對鳳凰表達忠心,再第一個得到鳳凰恩典。
紅日當頭,驅散霧氣,將高台上的每一寸都照得發亮。
火紅的鸞紋衣袂被風逗弄吹起,劃出道如波般的弧。
有人餘光瞥見,卻敬畏得不敢窺探。
一切都是如此莊重又祥和。
唯獨在人群最首,突然聽見“哐當”的劇烈聲響。
古劍跌摔在地,將玉磚砸開道道裂紋。
齊刷刷的目光,瞬間都投向仙君。
而晏臨則,已經完全顧不上其他。
他瞳孔猛地收縮,驚愕到了極致。
腦海裡一陣紊亂嗡鳴,連帶著經絡裡的仙力都在胡亂震動,踉蹌地後退了一步。
狹眸暗紅,已然被激出了點點血霧,卻還在緊緊盯著那道火紅的身影。
不會認錯的,就是隔得再遠,他也不會不可能認錯……
那是比任何時候都要活生生的薑陶陶。
但這隻在他麵前孱弱無力的小雀妖,正一襲華服,受萬獸敬仰。
正站在……鳳凰該站的位置上。
比他記憶裡的任何時候,都要光彩照人。
第一眼熟悉,第二眼陌生,令他快要分辨不出他到底看到了什麼。
晏臨則手裡還捏著那隻纓穂,卻已經不自覺地指骨泛白,青筋凸起,用力到肉眼可見的發抖。
高台上的人,也看見了晏臨則。
看見他的白發,和他異常的反應,好像很是驚訝,上下掃了幾眼,便立即轉過頭,像是在求助身邊的人。
——連愕然的表情都一點不變。
晏臨則清醒過來。
那真的就是他要找的,找了這麼久的人。
他滾了滾喉結,試圖從喉骨裡擠出幾個語調晦澀的字眼,嗓音卻已經近似嘶啞,離得遠了,都要聽不清。
“陶——”
話音剛起,眼看場麵就要失控,
一身竹青的身影微側,抬袖遮住了薑陶陶驚訝得有點失態的眸子,亦是阻隔了晏臨則看她的視線。
以這小小的舉動,試圖讓氣氛稍微冷靜一下。
果不其然。
周圍都凝固住了。
晏臨則的神色,也凝固住了。
他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
那跟他容貌肖似的男子微蹙起眉,拋給他一個提醒乃至警告的眼神。
又垂下眼,語調溫溫潤潤地低笑道:
“陶陶,你再看阿則,我會吃醋的。
要不然,我還是先帶他下去?”
那語氣,那神情,似乎是想緩解尷尬,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攬。
但字句裡透出來的熟稔,就是容易讓人聽出些彆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