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球體態婀娜輕盈,溫馴親人, 九寧騎著它慢跑了幾圈, 停在箭靶前方, 扭頭找侍立的僮仆討箭囊:“我能試試嗎?”
僮仆神色猶豫,想拒絕,又不忍看她失望,一時支支吾吾起來。
“不能。”
周嘉行快步走近, 挽住韁繩,示意馬僮過來扶九寧下馬。
九寧有點不高興,拉著韁繩不放手, 居高臨下,俯視著周嘉行。
周嘉行拍拍馬脖子, 解釋道:“這匹馬還沒適應竹箭的聲響, 可能會驚馬。”
馬僮忙附和道:“對對對,九娘,蘇晏前些時為都督訓馬, 就是這麼摔下來的!”
九寧突然有點心虛。
追風是老馬了,經過特殊的訓練,不會輕易受驚。那天她偷偷動了點手腳, 周嘉行才會摔傷。
她飛快瞄一眼周嘉行的手臂,衝他抱歉地一笑, 梨渦輕皺, 撒開韁繩, 翻身下馬。
“那今天還是練站位吧。”
周圍侍立的僮仆們對視一眼, 微微一笑。
之前他們被撥到箭道來侍候九娘,心裡很不樂意。
一來,九娘是個嬌滴滴的小娘子,不比小郎君能摔能打,難伺候。稍微不注意就可能擦傷摔傷,到時候他們這些伺候的人少不了挨一頓鞭子。
二來,外邊的人都說九娘的性子隨她的母親,驕縱跋扈,不講道理。
而且陪小娘子練騎射還會被其他給小郎君當隨從的同伴笑話。
直到一段日子相處下來,僮仆們發現九娘確實不像其他世家閨秀那樣端莊嫻靜,但也絕不像傳言中說的那樣難侍候。
九娘明明善解人意,天真乖巧,從不會故意為難人,出手還大方,隨手一撒就是大把的賞錢,又生得粉妝玉琢、嬌豔如花,外邊那些傳言肯定是嫉妒九娘的人故意抹黑她的!
至於九娘偶爾做出的一些莫名其妙、讓人匪夷所思的奇怪舉動,比如得意的時候習慣性叉腰邪笑什麼的……
僮仆們眼瞎,看不見。
馬僮取來九寧的弓,她用的弓是特製的,主要是為了練習姿勢,比常見的弓要小巧很多。
九寧抄起小弓,雙腳微微跨開,朝著箭靶的方向側身而立,握緊弓把。
一雙骨節突出的手從後麵伸過來,手指點點弓把,指導她調整姿勢。
九寧肩膀動了動,目光落在那雙手上。
手背青筋分明,掌心很粗糙,虎口和指腹都結了繭子,從大拇指到袖口露出的一截手腕上有幾道疤痕,顏色很淡,看起來已經愈合很久了。
不像是少年人的手。
察覺到她在走神,周嘉行抬起眼簾,淡淡掃她一眼。
隔得近,九寧能清晰看到他濃密的眼睫交錯又分開,目光被睫毛篩過,又冷又清。
但也不是那種拒人於千裡之外的冰冷,隻是純粹的漠然而已。
他不喜歡周家人。
九寧懷疑,他是不是也不喜歡他自己——他也姓周嘛!
書中他最後統一中原、坐擁江山,整個天下都是他的,但他仍然形單影隻,無趣得像一口古井。
在外征戰的日子,他身先士卒,和士兵同起同臥,每天大半時間在馬背上度過。回到都城,卸下戰甲,他依然一絲不苟地嚴格遵照軍中作息起臥,白天不是處理政務就是和大臣商談要事,皇宮裡就屬他最忙。
如果他稍微放一點心思在自己身上,就不會中|毒了。
說實話,九寧替周嘉行覺得虧——辛辛苦苦十幾年,還沒好好過皇帝癮呢,就翹了辮子。
他怎麼就不趁著風光得意的時候好好享受呢?
周都督多聰明,能撈錢的時候趕緊撈錢,不能撈錢就搶人搶馬搶糧食,反正不能空手。
周嘉行倒好,自己扣扣索索舍不得花,不修宮殿,不辦典禮,一切從簡,堂堂皇帝住的寢殿竟然會漏雨!
最後打下的江山全便宜了彆人。
多浪費!
九寧簡直要為他掬一把辛酸淚。
太儉省了也不好啊!
周嘉行自然不知道九寧正在悄悄腹誹他不懂得享受生活,目光在她身上來來回回轉了幾圈,矯正她的姿勢:“肩膀抬起來。”
九寧回過神,抬起肩膀。
她手都要酸了。
練了差不多半個時辰,侍婢一擁而上,攙扶著手腳僵硬的九寧回樹下臨時紮起來的涼棚休息。
九寧掀起袍角往榻上一躺,雙腿翹在案幾上,直嚷疼:“快給我捶捶。”
侍婢們心疼得不得了,四五個美貌婢女圍著她,捏肩膀的捏肩膀,捶腿的捶腿,揉胳膊的揉胳膊。
還有兩個跪坐在一旁為她烹茶。
都督的掌上明珠,果然講究。
周嘉行收拾好箭囊等物,準備告退,忽然聽到身後響起突兀的驚叫聲。
叫聲是從涼棚那裡傳出來的。
周嘉行回頭。
涼棚裡人仰馬翻,亂成一團。侍婢們捂臉尖叫,提著裙子衝出來,“有蛇!有毒蛇!”
周嘉行皺眉,丟開箭囊,幾步衝過去,掀開羅帳。
一個嬌小的身影奔過來,剛好一頭撞進他懷裡,束發錦緞上鑲嵌的珍珠玉石叮當響。
“蛇!”
小娘子抬起頭,見來人是他,激動得熱淚盈眶,杏眼閃閃發亮,緊緊攥住他胸前衣襟,手腳並用扒住他。
恨不能爬到他頭頂上蹲著。
她驚恐地四下張望,怕毒蛇咬中自己,小腳丫不敢落地,乾脆往周嘉行靴子上一踩,理直氣壯地指揮他:“快走快走!”
周嘉行:……
他低頭,作勢要推開九寧。
九寧嚶嚶一聲,抱得更緊,堅決不撒手。
她彆的不怕,老鼠蟲子什麼的,關鍵時刻可以充當食物填飽腸胃,沒啥好怕的——隻要想到那東西能吃,就不會恐懼了。
但是她怕蛇,沒法控製的怕,連肥肥胖胖、和蛇有點像的春蠶都會讓她心裡發毛,渾身起雞皮疙瘩,近距離看到蛇,她更是手腳發麻,動都動不了。
剛才要不是侍婢推她一把,她這會兒可能還愣在涼棚裡和那條突然從案幾底下爬出來的毒蛇大眼瞪小眼。
周嘉行目力明銳,看到角落裡一截蛇尾巴掃過,抬腳就要走過去……
呃,走不動。
周嘉行低頭看著扒在自己懷裡的小娘子,眉頭輕皺。
九寧瑟瑟發抖,眼睛睜開一條細縫,掃一眼左右,侍婢們自顧不暇,像沒頭蒼蠅一樣亂撞,那條蛇很可能就在腳底下竄來竄去,眼下隻有周嘉行比較可靠一點。
逃命的時候用不著講節操,九寧假裝感覺不到周嘉行的冷淡,緊緊扒著他,眼圈一紅,抬起臉。
“哥哥,我怕!”
小臉皺成一團,泫然欲泣。
周嘉行怔了怔。
九寧仰著頭,眼睫輕顫,幾顆晶瑩的淚珠奪眶而出,滾落下來。
周嘉行看得出來,她這是真怕了,手腳直抖,在他懷裡縮成小小的一團,像隻炸毛的貓團兒。
他俯身,肩膀往下壓。
九寧驚呼一聲,以為周嘉行要丟下自己,緊緊揪住他衣襟。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彆這麼無情呀二哥……
周嘉行沒說話,撈起九寧打顫的雙腿,打橫抱起她,轉身離開涼棚。
九寧愣了好一會兒。
為了避嫌,外邊的僮仆、護衛們沒有進涼棚伺候,聽到侍婢們尖叫,忙趕過來幫忙。
唰啦啦,護衛齊齊拔刀,翻開幾案便往下劈,一時之間刀光銀芒閃爍,好不熱鬨。
周嘉行把九寧送到安全的地方,放下她,轉身回涼棚。
“九娘!九娘!沒事吧?”
驚慌失措的侍婢們擁過來圍住九寧,已經有腿腳快的人拿來驅蛇粉灑在角落裡。
九寧心有餘悸,不敢下地,踩在繡墩上吩咐護衛:“用不著活捉,直接打死,彆讓它跑了。”
家蛇是不能打死的,隻能驅趕。但刺史府這種地方天天有人仔細打掃,連犄角旮旯都不會放過,九寧午睡的涼棚檢查得更仔細,熏了香塊,鋪了一層層絨毯,還撒了驅蟲防蚊子的藥粉,怎麼會突然竄出一條蛇?
太蹊蹺了。
甭管是從哪裡鑽來的,先打死再說。
護衛應喏。
不一會兒,涼棚裡傳來一片叫好聲,周嘉行赤手空拳抓住青蛇,走了出來。
九寧趕緊捂上自己的眼睛,透過張開的指頭縫往外看,又嫌棄又害怕,“彆過來,彆過來。”
活的蛇她怕,死的也怕。
周嘉行腳步微頓,低頭看一眼手中的死蛇,隨手往旁邊一拋,旁邊護衛伸手接過,送到外院去給懂蛇的人鑒定看是什麼蛇。
從指頭縫裡看著那個護衛走遠,九寧鬆口氣,拍拍胸口。
周嘉行朝她走過來。
九寧還站在繡墩上,剛好能和他平視。
周嘉行卻沒看她,對婢女道:“給娘子看看,仔細檢查,看有沒有咬到的地方。”
婢女不敢大意,扶九寧下來。
“九娘,趕緊找個地方看看,也不知道那條蛇有沒有毒,萬一咬到了可不得了!”
看到那條蛇時,九寧當場就嚇傻了,根本不記得有沒有被蛇碰到。
都說蛇是毒物,什麼七步蛇、十步蛇,一旦被咬到,無藥可救。
九寧越想越覺得身上毛毛的,打了個哆嗦,看一眼光滑的地麵,心一橫,提起袍角蹦下地。
周嘉行目送她們主仆幾人走進旁邊的院子。
她肯定還沒從驚嚇中緩過神來,要求婢女手拉手圍在她身邊,走路的時候東張西望,聽到一點點動靜就趕緊踮起腳,做好撒腿就跑的準備。
至於嚇成這樣麼?
剛才都嚇哭了。
周嘉行嘴角輕扯,轉過身。
護衛小跑過來,抱拳道:“蘇郎君,問過了,那蛇沒有毒,隻是瞧著嚇人。”
“蛇是從哪裡跑進來的?”
“府裡沒人見過那條蛇,打掃院子的老漢說園子裡潮濕,即使天天撒藥粉也可能有蛇藏在草叢裡。不過箭道這邊乾燥,種的都是大樹,又人來人往的,從來沒聽說有蛇出沒。”
周嘉行點點頭,吩咐護衛:“去問門房這幾天學堂那邊的郎君是不是來過,問清他們幾時上門,是騎馬還是乘車,來了多少人,帶了什麼東西。”
拿這種小玩意兒嚇人是學堂那幫半大少年郎最常用的手段,也隻有他們能出入箭道,又剛好和九寧結了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