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家業(1 / 2)

係統逼我做聖母 羅青梅 12610 字 10個月前

天邊鉛雲堆積, 呼嘯的北風卷起地上枯黃的落葉,打著卷刮過庭院, 池畔幾株鬆柏依然蒼翠。

堂中設風爐香幾, 侍婢素手纖纖, 拿起一枚鎏金鏤空鷺鷥球路紋銀籠子, 翻烤茶餅。

茶鍑裡的水已經滾沸, 咕嘟咕嘟冒著小細泡, 這水是從永安寺求來的清泉水,甘甜清冽,煮茶最好。

須臾後,嫋嫋茶香從茶鍑中溢出。

一沸,二沸,三沸,拂末, 點茶, 茶香濃烈。

周刺史端起茶碗, 淺啜一口, 滿口芳香, 仿佛長廊外並不是一派蕭瑟冷寂,而是春日融融, 鳥語花香。

“到底是貢茶。”

周刺史低頭看著葵口碗裡瀲灩的茶湯, 歎了一句。

武宗皇帝喜歡這種采自太湖畔的名茶, 每年地方進貢的茶葉送到長安, 武宗心花怒放, 先薦宗廟,然後分賜給朝中重臣,最後才留下自己飲用。

周刺史有幸見過武宗皇帝龍顏。

那時他一舉得中,春風得意,櫻桃宴上,還是太子的武宗代聖人給眾位進士簪花,喜他文采過人,親手遞了杯茶給他。

一杯已經冷掉的茶,周刺史記到如今,永生難忘。

武宗是個好皇帝,即位前表麵上懦弱無能,為宦官所轄製,即位後勵精圖治,暗中積攢實力,打擊權臣,貶謫奸宦,體恤百姓,減免賦稅,朝政慢慢趨於穩定,民間百姓越來越富裕,那時大家都說朝中已隱隱有中興之相,再度興盛指日可待。

可惜武宗皇帝沒能留下子嗣,猝然去世後,南北衙爭權奪利,朝政又陷入一片混亂,閹人再度當權,不僅掌軍國樞機,甚至可以廢立皇帝。

短短十年間,皇帝換了一個又一個,再無中興的可能。

曇花一現沒法挽回頹勢,日薄西山,大廈將傾,周刺史昨晚接到密報,宰相趙令嘉暴死於崇仁坊家宅內,小皇帝問都沒問一聲,趙家人心灰意冷,打算攜族離開長安。

天下亂了這麼多年,但唐室仍在,起初老百姓還是指望朝廷的,如今各地藩鎮割據多年,儼然已經成了土皇帝,隻差沒有戳破最後一層窗紗,不止老百姓,連周刺史這樣一直對朝廷抱有期待的忠臣也知道——朝廷已是回天乏力了。

各地藩鎮稱帝是早晚的事。

長廊另一頭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快,但是依然走得從容,不至於失禮於長輩麵前。

幾息後,俊秀少年跨進門檻,麵色焦急,仍不忘先行禮:“拜見伯祖父。”

周刺史放下茶碗,點點頭,示意周嘉暄落座。

周嘉暄跪坐在周刺史下首,直起身子,“伯祖父,侄孫剛才聽到一些傳言。”

“青奴。”周刺史道,“你明白,那不是傳言。”

聽到意料之中的回答,周嘉暄並沒有露出釋然之色,相反神色更為愁悶,起身,再跪下,行了個稽首禮。

“伯祖父,長兄才是嫡長。”

江州傳出流言,周刺史想要將家主之位傳給周嘉暄,而不是周百藥或者周嘉言。

其他世家子弟聽說這個消息,今天在宴席上爭相奉承周嘉暄。

當然也有人不滿周刺史的這個決定,暗諷周嘉暄不夠格。

還有為周嘉言打抱不平的,指桑罵槐,隻差沒指著周嘉暄的臉罵他虛偽。

周嘉暄知道這流言肯定是從周刺史這裡傳出來的,立刻過來求見,想找伯祖父要一個解釋。

周刺史望著庭院裡鬱鬱蔥蔥的鬆柏,自嘲一笑,“青奴,若在太平盛世,自然是嫡長繼承家業,可如今是亂世,而且還會繼續亂下去……良才善用,能者居之,大郎肖似汝父,不知變通,周家要是交到他手裡,難有出頭之日,你年少聰穎,品格端正,友愛兄弟,比他更合適。”

周嘉暄沒有抬頭,“伯祖父,人無完人,長兄還年輕,假以時日,必有長進。”

周刺史收回凝望庭院的視線,看他一眼,抬起手。

美貌侍婢們放下手裡忙活的事,恭恭敬敬退出正堂。

等屋中隻剩下伯孫二人,周刺史輕聲問:“青奴,你有沒有想過,你父親資質平庸,我膝下幾子都勝於他,為什麼卻對你父親另眼相看?”

周嘉暄抬起頭。

周刺史捋須微笑:“伯祖父麵前,無須忌諱。”

周嘉暄問:“可是因為祖父?”

“不錯。”周刺史點點頭,“亂世之中,唯有兵強馬壯才能護一方太平,你祖父常年領兵在外,江州儘歸於我管轄,世人都以為我貪戀權勢,利用你的祖父,孤立架空他……”

說到這裡,周刺史頓了一下,笑問:“你是不是也這麼想?”

周嘉暄搖搖頭,“若無伯祖父,江州百姓未必能像現在這樣安居樂業。”

周刺史輕笑,臉上浮起幾絲欣慰之色,“你能看到這一點,伯祖父很高興。”

他繼續道:“你祖父是猛將,可他不會治理地方,我從小立誌做一方賢吏,善理民政,所以你祖父容得下我。”

聽出最後一句話背後的含義,周嘉暄神色驟變。

周都督容得下周刺史……也就是說,如果周刺史真的野心過大,想取而代之,周都督早就先下手為強了。

周嘉暄不敢相信,祖父真的想過除掉周刺史?而周刺史一直知情?

周刺史擺擺手:“用不著驚訝,青奴,世事本就是如此,你祖父雖然沒讀過書,人卻不傻,他在外麵打拚,可不是為了大義。我和你祖父心照不宣,他不管事,隻打仗,我管事,但周家的繼承人,必須是你父親。這些年我儘心儘力栽培你的父親,疏遠自己的兒子,一來是示好於你的祖父,二來是為了幫你父親樹立威信,讓周家其他房也將他視作繼承人,三來,也是一點私心。”

他長歎一聲,“我身為族長,我的兒孫自然也會想要繼承家業,就算我嚴加管教,和他們講清利害關係,野心這種東西是沒法抑製的,與其看著他們和你父親相爭,骨肉相殘,得罪你祖父,還不如從一開始斷絕他們的想頭,至少能保他們一世富貴。”

同室操戈是敗家的根源,周刺史不願看到自己的子孫犯傻。而且周家依仗周都督才能成為江州之主,周家的繼承人,必須是周都督的血脈。

突然被告知上一代的隱秘,周嘉暄怔愣許久。

周刺史之所以視父親周百藥為親子,卻疏遠自己的兒孫,竟然是為了向周都督表明自己沒有取代他的野心,他的子孫也沒有。

周都督多年來不曾因為周刺史在江州名望過高而說過一句不滿的話,不是他大大咧咧不在乎,也不是他拿周刺史沒辦法,而是他胸有成竹,知道周刺史是個會審時度勢的聰明人,會做出最正確的選擇。

這一對堂兄弟彼此防備、彼此厭惡,又能毫無保留地互相合作。

“很多人笑你祖父為他人作嫁衣裳,是個莽夫。”周刺史端起茶碗,喝口茶,笑了笑,“青奴,世人的看法做不得準。你祖父從來不傻,我之所以能一直穩居刺史之位,受萬民擁戴,就是因為我了解你祖父。”

這是一筆雙方都心甘情願的交易,周都督出力,周刺史出腦子。

周都督的拳頭更硬更大,而且翻臉無情,周刺史早就認清自己不是堂弟的對手,一旦他真的有什麼企圖,周都督不會手軟。

以柔克剛,周刺史用妥協換來周都督的支持和默許。

堂兄弟倆雖然互相看不順眼,但同樣果斷決絕,所以能默契地達成合作,相安無事多年。

周嘉暄垂眸,“伯祖父,您剛才說能者居之……”

既然以這個標準來挑選繼承人,那麼周刺史的兒子比周百藥更適合。周刺史舍棄自己的兒子,選擇周百藥,說明他沒有遵守這個標準。

同理,現在也不該拿這個標準來要求他取代長兄周嘉言。

周刺史雙眼微眯,無聲微笑。

好孩子,這麼快就找到反駁他的理由了。

“青奴,此一時彼一時,而且家主之位和你祖父的都督之位不一樣,江州將來會落到誰手裡、誰能接替你祖父管住那幫江州兵,我和你祖父都不敢肯定。但周家的家主之位,必須由周家人繼承。在周家,能者居之的前提是那個能者是你祖父的血脈。”周刺史聲音低下去,“這些年你父親跟著我管農事,結果如何,我不明說,你身為人子,心裡也是有數的。他也勤謹向上,終究沒有天分。”

周嘉暄沉默,父親浮躁無能,古板迂腐,從少時就開始跟著周刺史,但多年來碌碌無為,隻能幫忙打打下手。

周百藥扛不起江州,也扛不起周家。

“如今世道艱難,把周家交給你父親,風險太大。我和你祖父商量過,如果你父親實在難當大任,就從你和你長兄中選,你長兄太像你父親了,而且他還失於仁愛,你祖父離開前囑咐過我,如果他不能善待九娘,日後也不會善待其他堂兄弟姐妹。”

周刺史目光落到周嘉暄身上。

“青奴,你身為周家子孫,周家這份大業,隻能交托於你。”

這一句話沉甸甸的,仿佛有萬鈞之勢,重重壓在周嘉暄的肩頭上。

他和周嘉言一母同胞,小時候天天一起玩,雖然長大後關係疏遠了,算不上有多親近,但也從來沒起過爭執。

周嘉言是嫡長孫,一直將自己視作繼承人,他身為弟弟,怎麼能躍居兄長之上?

周嘉暄一言不發。

周刺史沉默了片刻,“青奴,你有沒有想過,像五姓七望的崔家、盧家那樣的豪門貴族,為什麼能綿延幾百年,曆經幾朝幾代依然屹立不倒,比皇族還興盛?”

過了一會兒,他自問自答,“因為他們的子孫一生都奉獻給了家族姓氏,所有人必須為家族利益著想,漢末魏晉時同姓子孫可以效忠不同勢力,三國朝廷皆有諸葛家兒郎,能讓世家綿延不衰的,是祖祖輩輩的傳承和犧牲,家族利益,永遠在其他利益之上。”

庭外寒風呼嘯,天色陰沉,時不時撒下星星點點的雪籽。

堂內安靜了很久。

周刺史慢慢喝完一盞茶,“青奴,你回去好好考慮,周家將來不論是避世還是出世,都必須有個睿智冷靜的掌舵人。”

周嘉暄起身告退,走到門口時,回頭問:“伯祖父,您有壯誌雄心,卻隻能聽從祖父,可曾有怨?”

周刺史輕笑,眉眼溫和,依稀能看出年輕時的俊朗風姿。

“值此亂世,托賴你祖父才能保周家太平,我從未有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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