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寧以為自己會看到一場激烈的廝殺。
她甚至連幫被擒的周嘉行求情的理由都想好了。
然而祠堂很安靜, 大雨滂沱,江州兵們沉默地守在外麵,四周曲廊裡火把熊熊燃燒, 映出士兵們黧黑的臉龐。
周嘉暄已經進去了。
士兵看到一個身披玄色鬥篷的人從大雨中走近,手中彎弓抬高,“什麼人?”
來人抬起頭, 朦朧的火光照亮她的臉, 一雙烏黑的明眸, 膚色雪白,容光懾人。
身後幾名護衛皆佩了陌刀。
唐將軍不禁愕然,下巴都快驚掉了, 暗道了一聲小祖宗, 上前幾步, “九娘怎麼也來了?裡頭亂著呢, 您回去吧。”
周都督在的時候,唐將軍常去回話, 九寧早就和他混熟了。
九寧摘下兜帽, 順著濕漉漉的石階步上長廊, 問:“蘇晏想做什麼?”
唐將軍搖了搖頭, “沒人知道,他保證不會傷人。”
九寧掃視一圈,估摸了一下人數。
江州是周家的地盤, 周嘉行如果帶著人往外跑, 興許能逃出刺史府混出坊, 可他卻偏偏往裡走,而且來的是守衛森嚴的周家祠堂,唐將軍帶人圍過來,層層弓|弩手排出銅鍋陣,哪怕他是絕頂高手,插翅也難飛。
他為什麼要來祠堂?難道他想要認祖歸宗?隻是揭破身份的話,應該不至於鬨出這麼大的動靜吧?
沉寂中,黑漆大門吱嘎響了一聲,有人走了出來。
士兵們提高警惕,握緊刀柄。
走出來的人是周刺史的親隨,他臉色平靜,環顧一圈,對上唐將軍的視線,道:“使君有令,待會兒若周嘉行從這裡出來,你們不可傷人!”
唐將軍一臉茫然:“誰是周嘉行?哪房的郎君?”
親隨解釋道:“周嘉行就是蘇晏,他是家中二郎。都督前不久來信說已經查明蘇晏的身份,使君正準備告之阿郎,勸阿郎和他相認,不想出了這樣的亂子。”
唐將軍驚愕地瞪大眼睛。
本以為江州出現奸人細作,沒想到居然是周家家事。
一旁的九寧聽親隨說周嘉行的身份已然暴露,眼珠滴溜溜轉了一圈,走上前問:“周嘉行是我二哥,我阿耶、長兄、三哥都在裡麵,我可以進去嗎?”
親隨看到她也吃了一驚,“九娘稍等。”
轉身進去,不一會兒走了出來,“使君說九娘可以進來。”頓了一下,叮囑她,“九娘就站在外麵走廊裡,不要進去。”
九寧答應一聲,帶著阿二幾人踏進祠堂。
祠堂裡空蕩蕩的,夜色中顯得陰森,走過重重院落,到得供奉祖先牌位的正堂前,才聽見裡頭傳來說話聲。
九寧走過曲廊,站在走廊外往裡看。
正堂裡燃了數百支蠟燭,地上幾株銅鎏金大燈樹張開枝丫,每一根枝丫上十幾支兒臂粗的紅燭,燭芯燒得滋滋響,將正堂照得恍如白晝。
大堂裡擠滿了人,周家各房郎君站在最外麵,神色各異。
都是剛睡下被驚醒的,有人鎮定從容,有人麵帶驚惶,有人嚇得發抖,有人神色懵懂,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
還有像十一郎那樣,摩拳擦掌,兩眼放光,等著看八卦的。
大房的事和他們無關,周百藥平時看起來比周刺史還正經,管這個管那個,現在他趕出府的兒子回來找他算賬,在其他房的郎君看來,真是喜聞樂見!
堂前一條擺滿供香的大祭桌,周刺史就盤腿坐在祭桌旁的長案上,四五個黑衣人手執彎刀圍著他,刀刃架在他脖子上。
看樣子黑衣人是以周刺史為人質。
地上跪著一個男人,披頭散發,形容狼狽,被逼跪在靈堂前,不知是氣的還是嚇的,渾身發顫。
大郎周嘉言和三郎周嘉暄擋在他身前,和一個手執長劍的少年對質,那少年正是錦緞束發的周嘉行。
他和屬下挾持周刺史、周百藥,周家郎君不敢輕易妄動,隻能和他僵持著。
站在最外麵的周家郎君們小聲交頭接耳,人聲嗡嗡。
“原來他就是二郎!”
“二郎不是死在外麵了嗎?”
“沒死,這不活得好好的嘛!”
“我早就懷疑他的身份了,當年都說二郎長得和我們不一樣,到底怎麼不一樣沒人見過,原來就是這個樣子!”
旁邊的人嗤之以鼻,馬後炮,誰不會?
眾人怕激怒周嘉行,沒敢大聲嚷嚷,壓低嗓音小聲議論。
九寧踮起腳張望,發現那個被逼跪著的男人是自己的父親周百藥。
周嘉行手挽薄劍,冷冷看著周百藥。
怕他傷人,周嘉暄和周嘉言護在周百藥前麵。
父子幾人冷冷對視。
這時,周刺史的親隨分開人群,回到周刺史麵前,沒敢靠太近,抱拳道:“使君,已經交代下去了,隻要您不下令,唐將軍他們絕不會無故放箭。”
周刺史雖然受製於人,仍然從容不迫,仿佛黑衣人架在他脖子上的彎刀隻是個擺設,點點頭,看向周嘉行。
“二郎,所有人都到了,你到底想做什麼?”
周嘉行望一眼祭台上的長明燈。
地上跪著的周百藥忽然蹦了起來,怒視周嘉行:“逆子!你這個逆子!”
周嘉行頭也不回,手腕一翻,長劍重重敲在周百藥肩頭。
以為兒子一劍朝自己刺過來,周百藥唉喲大叫一聲,倒在地上。
“阿耶!”
周嘉暄連忙撲過去,哆嗦著檢查周百藥的肩膀,發現沒有傷口,連衣裳也沒破,鬆了口氣。
“你非慈父,有什麼資格斥我為逆子?”
周嘉行似笑非笑,收回長劍,撫掌輕拍。
角落裡鑽出兩個黑衣人,他們分開人群,兩個老婦、一名三十多歲的中年婦人款款上前,跪在周嘉行腳下,抖得篩子似的。
走廊裡的九寧扭頭問身後的阿二他們,“認得他們嗎?”
阿二幾人仔細看了半晌,搖搖頭。
阿四牛生撓撓腦袋,道:“有點麵熟,好像是以前在府裡當差的。”
九寧皺眉。
祠堂裡,周嘉行看著周百藥,“敢問郎君,當年我母親是怎麼生下我的?”
這一句問出口,眾人一片嘩然,麵麵相覷。
周家人人都知道有異域血統的二郎是怎麼來的。
昆奴和昆侖奴、新羅婢不同,是生活在極北地帶的一個部族,族中女人善歌善舞,男人驍勇善戰,不論男女都在馬背上長大,逐水草而居,過著遊牧生活。多年前他們的部族被突厥部落吞並,族中男女淪為奴隸,其中一部分最後被賣至中原。
周嘉行的母親就是一名昆奴。她本是一位將軍豢養在帳中取樂的,在一次混戰中落於江州兵之手,成為周家的婢女。
據說她貌美如花,生得很妖嬈,不甘於屈居人下,趁著周百藥酒醉的時候爬上床成了好事,這才有了周嘉行。
周百藥為人方正,深恨昆奴,想把人打發出去,得知她有孕,隻能暫時養著。後來昆奴生下孩子,據說一看就不是中原人,周百藥明知是自己的血脈,仍然忍不住心生厭惡,忍了幾年後,還是由著續娶的崔氏趕走母子二人。
據說自從多年前那次醉酒被昆奴趁人之危,之後周百藥再沒碰過昆奴一根手指頭。
這一段故事周家郎君幾乎個個都知道,九寧也不止一次聽馮姑她們背地裡八卦過。
昆奴生下周嘉行後,知道這個兒子不討周百藥的喜歡,每天把兒子關在房裡,不讓他出門丟人現眼。府裡很多人隻知道有一個二郎,卻沒見過人,不知道他到底長什麼樣。
九寧聽馮姑碎嘴時偷偷腹誹,周嘉行膚色偏白,除了血緣天生這個原因,說不定也有小時候天天悶在屋裡、沒曬足太陽的緣故。
祠堂裡的人視線全都湧向周百藥,看他會怎麼回答。
周百藥麵色陰冷,逆子當著一群周家郎君的麵拿劍指著他,他氣不打一處來,恨不能一劍斬了逆子!
他不答,周嘉行也不急,手中長劍往前一送。
旁邊的周嘉暄立刻伸手去擋。
九寧呼吸一窒,踏進祠堂,阿二、阿三忙跟上。
周嘉行目標明確,推開周嘉暄後,劍尖抵住周百藥的咽喉。
一名黑衣人上前,幫忙攔住想要上前解救父親的周嘉暄,強行把他送到周刺史身邊。
周刺史正襟危坐,慢悠悠道,“三郎,且聽二郎怎麼說。”
周嘉暄一愣,心中似有所悟,眉頭緊皺。
周刺史知道他明白了,沒再說什麼。
人群背後的九寧看到周嘉暄暫時沒有危險,拍了拍胸口。
她扭頭叮囑阿二和阿三:“待會兒要是亂起來,你們趕緊衝進去救我三哥。其他人先不管,救我三哥要緊。”
兩人點頭應下。
風從敞著大大門卷進堂屋,燭火劇烈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