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劍鋒抵在咽喉上,周百藥肝膽俱裂,覺得自己已經血流如注,恨恨道:“你母親趁我酒醉,勾引我做了糊塗事,才有了你這個逆子!”
周嘉行輕笑,“這裡是周家祠堂,郎君以君子自稱,在祖宗麵前,也不願說實話?”
他擺擺手。
那幾名跪在地上的婦人抖了一下,一個接一個開口:
“奴是先夫人蔣氏的貼身婢女。”
“奴也是。”
“奴原來是在書房當差的。”
三人說完,嗚嗚哭著對周百藥磕頭。
周百藥神色驟變,不顧喉嚨的長劍,猛地坐起身,瞪視三人,目眥欲裂。
三個婦人不敢看他,嗚咽著道:“阿郎勿怪。”
周百藥臉色瞬間從蒼白變為青紫,片刻後又一片赤紅。
周嘉行居高臨下,俯視著自己的父親,嘴角勾了一下,淡淡道:“說,當晚到底發生了什麼。”
婦人中年紀最大的那個直起身,最先開口,“那晚是盂蘭盆會,夫人帶著大郎去河邊放水燈祈福,阿郎……阿郎沒出門,黎娘給阿郎送木樨熟水,進去之後就沒出來。”
黎娘就是周嘉行母親的名字。
周嘉行問:“是我母親主動去書房的,還是你叫她去的?”
老夫人額頭著地,大聲道:“是奴讓她去的!黎娘平時在後院伺候夫人,沒有吩咐,不會去書房。奴那天崴了腳,讓她替奴當差,她就去了。”
周嘉行目光轉向另一個婦人。
那婦人連忙道:“奴跟著先夫人出門逛盂蘭盆會,夜裡夫人歸家,知道黎娘……黎娘和阿郎成了事,和阿郎大吵一架,抽了黎娘幾巴掌,讓人把她關進柴房,不給她飯吃,也不給她水喝。後來阿郎給先夫人賠不是,說他不知道爬上床的是黎娘,先夫人才算了,黎娘也放出來了。”
“他們吵的是什麼?”
婦人答:“先夫人罵……罵黎娘是狐狸精。”
周嘉行麵無表情,又或者說他所有的情緒都藏在眼底:“我母親可有反駁?”
婦人道:“黎娘當時哭著給先夫人賠罪,先夫人不想見她,連抽她幾巴掌,打得她滿嘴是血,後來就沒人聽清黎娘在喊什麼……”
周嘉行沉默了一會兒,接著問最後一個在書房當值的婦人:“你那晚聽到什麼了?”
婦人手腳發顫,低著頭道:“那晚、那晚……”
她抬頭看一眼周百藥。
周百藥麵容猙獰,額前青筋根根暴起,目光似要噬人。
婦人知道自己隻有說實話才能活下去,心一橫,飛快道:“那晚黎娘剛進去一會兒就跑了出來,看樣子嚇得不輕,我、我們在外麵伺候的都瞧見了,沒一會兒阿郎、阿郎鐵青著臉出來,親手把她拽回去了。”
嗡嗡嗡嗡的議論聲瞬間凝滯。
祠堂安靜下來,靜得詭異。
唯有蠟燭燃燒的滋滋聲響。
沒有人說話。
沉默許久後,在一片壓抑的呼吸聲中,眾人發覺大雨不知什麼停了,雨滴順著屋簷落下,敲打在石階上,滴答滴答。
在場所有人都驚得說不出話來,無數道視線再度朝周百藥看了過去。
原來當年不是黎娘主動勾引周百藥,而是周百藥自己看上美貌的黎娘了!黎娘身為奴婢,阿郎要她伺候,她當然隻能順從。
昆奴身份低賤,尋常世家爺們隻會養著取樂,不會真的納為妾侍。周百藥一時衝動,事後又不敢麵對發妻的指責,不想落一個風流的名聲,乾脆把事情推到黎娘頭上,世人自然信他的話——因為周百藥房中姬妾不多,而且為了表明自己不是好色之人,他納的幾個妾都容貌平平。
周百藥雙唇哆嗦,似乎還想為自己辯駁。
婦人沒給他機會,接著說道:“黎娘發現自己有身孕以後就不鬨了,我也勸她彆和阿郎對著乾……黎娘就安下心來養胎,誰知……誰知阿郎不喜歡生下來的孩子……”
說到這裡,婦人停頓了很久,看周嘉行沒有反應,繼續道,“再後來先夫人去世了,崔夫人嫁了進來,對黎娘和二郎也不怎麼好……”
聽到這一句,站在最外麵的九寧忍不住抖了一下。
崔氏連嫡長子周嘉言的麵子都不給,自然不會給黎娘母子好臉色看。
婦人的聲音顫了一下,“十年前,黎娘被趕走之前,又懷了阿郎的孩子。”
九寧張大嘴巴:!
在場眾人的反應和她一樣,有人驚訝得直接喊出聲。
連最沉穩的周刺史也皺了皺眉,朝躺在地上的周百藥投去一個恨鐵不成鋼的眼神,低歎一聲。
都是男人,他能理解周百藥把持不住要了黎娘的身子,但他既然看不起黎娘的出身,就不該讓她懷孕。有了孩子,那就生下來養著,反正周家不差一副碗筷。
一麵鄙視黎娘,一麵又管不住自己,既想要名聲,又受不住誘惑,結果自己過得不痛快不說,還害了母子。
周百藥受不了投諸到自己身上的異樣目光,索性閉上眼睛,憤然扭過頭去。
跪在地上的婦人顫聲道:“這一次崔夫人知道了以前的事,也和阿郎吵了一架。阿郎罵黎娘是害人精,黎娘整天哭,肚子裡的孩子哭沒了。崔夫人說與其再這麼下去,不如把黎娘放出去。既能保全阿郎的名聲,黎娘也用不著煎熬。後來黎娘和二郎果真被趕走了,崔夫人把我們送到農莊去,叮囑我們不許再提之前的事……”
後來的事大家都知道了。
一晃十年過去,黎娘已經香消玉殞,崔夫人也駕鶴西去,當年那個整天被母親關在房裡養大的二郎吃儘苦頭,回到周家,找出知情人,當著周家祖宗牌位和所有周家兒郎的麵,揭破周百藥的謊言,證明自己母親的清白。
她雖然身份低賤,但她並沒有勾引男主人。
周嘉行仿佛出了會兒神,揮揮手。
婦人們如釋重負,趕緊爬起來,相攜跑出祠堂。
沒有人攔她們,從周百藥的反應來看,她們剛才說的都是真話。
眾人驚駭不已,麵麵相看了一會兒,扭頭看周嘉行。
他舉起長劍,一字一字道:“周百藥,我母親從未勾引你。”
周百藥雙眼圓瞪,唇色發白。
“二郎!”周刺史疾言厲色,“不論如何,他是你父親!”
那一劍還是毫不留情地落下了。
沒有一絲猶豫。
眾人驚呼,十一郎擋住眼睛,不忍看周百藥被斬成兩截。
“阿耶!”
周嘉暄驚叫一聲,想要以身為父親擋下這一劍。
一雙枯瘦的手橫地裡伸過來,牢牢扣住他。
卻聽“哐當”一聲,周百藥腦後的頭冠被斬成兩半,掉落在地上。
周嘉行沒有殺周百藥。
他一劍砍下,斬斷周百藥的頭冠後,沒有任何停留,還劍入鞘,抬腳便走。
黑衣人們立刻放下架在周刺史脖子上的彎刀,飛竄到他身後,緊跟著他。
所有人呆住了,下意識讓開道路,目送他們主仆幾人離開。
周刺史愣了片刻,鬆開扣在周嘉暄肩頭的手,站了起來,“二郎!”
周嘉行恍若未聞。
“二郎!”周刺史追出幾步,“你就這麼走了?”
這個少年在外麵吃了那麼多苦,化名蘇晏回到周家,煞費苦心準備了幾個月,鬨出這麼大的動靜,就隻是為了澄清當年的事?
周刺史不信。
周嘉行腳步頓了一下,回頭,神情淡然,不悲不喜,“使君以為我還想要什麼?”
周刺史雙眼微眯。
“我知道使君在想什麼。”周嘉行抬起頭,望著雨後澄澈如寶石的夜空,“對周家人而言,我阿娘當年到底是主動勾引還是順從,並沒有什麼分彆,這隻是一件小事。”
眾人被他說中心事,尷尬地彆開視線。
一個昆奴而已,他們還真的不大在意。
周嘉行慢慢道:“可對我阿娘來說,卻是伴隨她一生的恥辱。”
他最後掃一眼偌大的祠堂,轉身大步離去。
風聲呼嘯,卷起他的衣袍,獵獵作響。
九寧望著他決絕而去的背影,怔了許久。
老實說,她一直以為周嘉行是為了報複才潛入周家的。
剛才聽到婦人說出當年的隱秘後,她更確認這一點。
黎娘溫順懦弱,白擔了勾引男主人的名聲。母子倆在周家受儘苦楚,黎娘還沒了一個孩子,被趕出府後,他們的日子過得更淒慘。周嘉行小小年紀混跡市井養活母親,可黎娘沒幾年還是病死了,隻剩下他一個人孤苦伶仃。
他的童年沒有一絲光明,少年時期又過著在刀口舔血的日子,這樣一個人,必定對周家人恨之入骨。
可他當眾揭穿周百藥的謊言後,竟然真的頭也不回地走了……
他不是為了報仇才回來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