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應的人換上和賣花郎一樣的裝束,碰頭之後,賣花郎扯下身上衣衫,埋頭走進一家胭脂花粉鋪。
二樓東邊是庫房,賣花郎推門進去,俯首磕頭:“大王,周都督拒絕聯姻,不過他答應再留三天。”
臨窗的臥榻上鋪了厚厚的氈毯,設書幾,陳香案,案上奏折堆疊。
一名身穿月白地圓領暗花綾袍衫的俊秀少年伏案窗前,低頭批改奏折,聞言擱下手中朱筆,淡淡道:“意料之中,周麟看似粗莽,實則成算在心。他願意留下就夠了,其他的不必強求。”
賣花郎應了聲是,又道:“大王,據說周家小娘子生得如花似玉,世所罕見,周都督視她如珍寶,極為寵愛,她母親乃博陵崔氏正宗嫡係,論起來,宰相崔岩和幾位郎官似乎和周家小娘子是親戚。”
少年沒有作聲。
賣花郎止住話頭不說了。
房中香煙嫋嫋,脂粉濃香和上好的宮廷禦香混在一處,透出一股讓人悶得透不過氣的香甜味。
一旁伺候的侍者掀開香爐蓋,用鎏金銀簽子撥弄了幾下,香味淡了些。
“大王……”賣花郎匍匐至臥榻前,眼中淌下兩串晶瑩淚珠,“讓奴代您去刺殺李司空吧!您是高貴的雍王,太宗皇帝的血脈,您不該以身犯險!”
李昭提起筆,俊逸的臉孔浮起幾絲清淡的笑容,眉宇間隱隱幾分和他的年紀不相符的陰沉鬱色。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乃雍王,隻有我可以讓李元宗放下戒心。”
賣花郎淚落紛紛,房中其他侍者也跟著低泣。
李昭埋頭書寫,蹙眉輕聲道:“你們很不必如此,我是李家子孫,這是我分內之事。”
何況他天生不足,本來就將不久於人世。
他揮了揮手,舉手投足間,有種上位者自然而然的頤指氣使。
侍者們不敢擾他,忙收起淒然之色,紛紛退下。
“朱銘。”李昭叫賣花郎的名字,“聖人那邊如何?”
朱銘小聲答:“聖人不知道大王的計劃,宮中處處是眼線,盧公怕曹忠、李司空的人察覺,沒有告知聖人。”
李昭點點頭,寫字的動作頓了一下,望著書幾上堆成山的折子,道:“不要告訴聖人,以免事敗牽連他。”
堂兄膽小怕事,過於依賴曹忠,事先告訴他要刺殺李元宗,他肯定會露餡。而且一旦事敗,李元宗會拿這件事做文章。
唯有瞞著聖人,才能確保事敗後聖人沒有性命之憂。
李昭出了會兒神,咳嗽幾聲,繼續低頭批改折子。
若是這次死在李元宗手上,以後就不能替堂兄分憂了。趁著還有時間,再替堂兄改幾份折子罷。
……
朱銘出了房間,擦乾眼淚,問旁邊的人:“怎麼沒瞧見朱鵠他們,大王平時吃的藥都是朱鵠熬的,他去哪兒了?”
戍守的衛士道:“朱鵠他們有任務在身,好像是去南邊了。”
“原來如此。”
朱銘點點頭,沒有再問。
……
三天後,夜幕初垂。
汴州刺史皇甫寧旭備下豐盛酒宴招待司空李元宗。
傍晚時候,皇甫寧旭的府邸前便擠得水泄不通,馬蹄聲如陣雨,時響時停。
朝中文武官員陸陸續續趕到,連雍王、盧公和幾位宰相也來了,群賢皆至,濟濟一堂。
廳堂內燭火通明,恍如白晝,管弦絲竹齊鳴,舞姬隨著歡快的鼓樂翩翩起舞。
宴席準備充分,美酒佳肴、海陸奇珍,應有儘有。
李元宗姍姍來遲,在眾人的簇擁中走進大堂。他這些天被人捧慣了,又剛剛從平康坊美人的肚皮上爬起來,喝得醉醺醺的,一進大廳,毫不客氣地坐了上首。
河東軍將遲疑了一下,斜眼看向雍王李昭。
李昭臉色蒼白,坐在側廳的席位上,氣喘籲籲,神情委頓,對上軍將們的目光,垂下眼皮,似乎不敢和他們對視。
河東軍將們咧嘴大笑,雍王再賢能,也不過是個不中用的病秧子罷了!
他們跟著李元宗入席,貼身衛士們則分散至廳堂不同角落,手按在佩刀上,保持戒備。
席上眾人推杯換盞、言笑甚歡。
皇甫寧旭姿態恭敬,頻頻向李元宗敬酒,言語極儘吹捧阿諛。
眼見盧公和雍王雖然麵露不虞之色,但畏於自己的權勢,隻能坐在一旁心不甘情不願地附和,李元宗心頭暢快,不免飄飄然起來。
舞姬們一曲舞畢,皇甫寧旭給管事使了個眼色。
不一會兒,身段嫋娜、舞姿曼妙的家伎入席,爭著給李元宗奉酒。
“司空乃當世第一英雄,妾等心慕已久,若能常侍左右,不勝歡喜。”
李元宗哈哈大笑,很快喝得爛醉如泥。
其他河東軍將見狀,心生警惕,不再飲酒,而是互相交換一個眼神,死死盯住盧公和幾個忠於朝廷的武將。
盧公轉頭和旁邊的文吏喝酒,仿佛不想多看李元宗的醜態。
河東軍將仍然不敢放鬆。
觥籌交錯間,廳堂外忽然傳來內官那特有的尖利的聲音。
家仆進來通報,曹忠來了。
席上的文官們都露出厭惡的表情,武官也一臉嫌惡。
曹忠一麵防著李元宗,一麵又靠李元宗牽製盧公、威脅小皇帝。而李元宗身為世家子弟,瞧不起身為閹人的曹忠,但曹忠把持朝政對他來說是好事。兩派關係不近不遠,心照不宣地井水不犯河水,還算和睦。
得知曹忠來了,李元宗撩起眼皮,沒有起身。
其他依附曹忠的官員站了起來,迎到門外。
曹忠一身最高品級的紫色團花華服,在眾人環擁中踏進回廊,笑嗬嗬道:“聽說雍王也來了?他的病可好些了?”
眾人心領神會,曹忠不怕盧公,不怕小皇帝,甚至也不怕李元宗,唯獨忌諱雍王李昭。他曾多次加害李昭,都被李昭身邊的人和盧公阻撓。今晚皇甫寧旭宴請李元宗,李昭前來陪坐。曹忠怕李昭暗中說動李元宗幫他鏟除閹黨,這是試探來了。
“大王。”一名仆從膝行至李昭的席案前,小聲道,“曹閹人來了,您可要回避?”
“不必。”
李昭抬起頭,可能是酒吃多了的緣故,雙頰泛起兩抹不自然的嫣紅,握拳抵唇,咳嗽了幾聲,眸底閃過一抹淡淡的笑意。
所有人都到了。
事成事敗,就看今晚。
他端起琉璃酒杯,飲儘杯中龍膏酒,站了起來。
……
今夜無星無月,千裡群山、綿延城郭皆被茫茫白雪覆蓋。
黑沉沉的夜色中,大雪撲簌撲簌飄落下來,官道兩旁密林內時不時傳來野獸嚎叫聲。
幾千江州兵身著白甲衣,負弓佩刀,整裝待發。
周都督肩披大氅,坐於馬背上,回首遙望長安的方向。
他遵守約定牽製李元宗、吸引李元宗的注意力,如今交易已經完成,沒有多做停留,於今天一早帶著幾千江州兵離開波雲詭譎的帝都。
本來周都督很想多留幾天,看看李元宗是什麼下場。
但一想到李昭要親自刺殺李元宗,周都督不敢多待——不論李昭能不能得手,京中都將翻天覆地,不是久留之地,而且他還得防著李昭暗下殺手。
他們一早出發,瞞過京中各派耳目,走了一條彆人絕對想不到的路線,就算李昭派神策軍前來圍捕,周都督也自信能夠帶著自己的部下安全回到江州。
他很好奇李昭能不能殺了李元宗。
黑暗中,長安方向驟然響起急促的馬蹄聲,幾匹快馬飛奔而至,雪泥四濺。
江州兵立刻警戒起來。
快馬快到近前時,馬上之人一勒韁繩,滾下馬鞍,跪地道:“都督,長安還沒有什麼大動靜,李司空、雍王和盧公都去皇甫使君府上了。”
周都督拿鞭子撓了撓發癢的頭皮,“都到了?”
報信的人道:“都到了,連曹忠也到了。”
“曹忠?他也去了?”周都督笑了笑,“那可熱鬨了。”
幾息後,周都督忽然想起什麼,笑容一滯,神色驟變。
裴望之發覺周都督的反常:“都督?”
周都督毛骨悚然,隻是一瞬間,冷汗已經濕透重重衣衫。
是他大意了!
“傳令下去,不繞道了,快馬加鞭,立刻趕回江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