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南的郫簡酒,九娘可吃過?”懷朗咽了一口口水,“劍南多竹,這種酒就是放在竹筒裡釀造的,喝的時候把竹管剖開,香聞一裡!”
他描述時一臉陶醉,顯然對那種酒念念不忘。
九寧來了興致:“這我卻沒聽說過。江州也多竹,隻要是有人煙的地方必有竹林,這個郫簡酒是怎麼釀的?”
懷朗大笑,“這個酒也隻有劍南那邊的鄉民才能釀得出,以前我跟著他們偷學過,回來讓商隊的人學著釀,釀出來的酒遠不如他們的醇香,彆說學個七八分,連三四分都沒有!口感軟綿綿的,跟喝蜜水一樣。”
九寧道:“或許是水土的緣故,好水配佳茗,好酒也得要好水。”
懷朗點頭,“劍南的水好,竹子也好,釀出來的酒更好。”
兩人正說得投機,周嘉行忽然插話進來,叫住懷朗,“你去前麵探路。”頓了一下,壓低聲音,“周家三郎已經迎過來了,我們不走水路,抄近道走。”
朱鵠和馬賊們為避人耳目,走的不是商路,而且常常躲進深山裡。
周嘉行這次送九寧返回江州,當然不會如此。商隊常常來往江州、鄂州,他知道幾條近道,又沒有車馬負重累贅,可以趕在明天和因為擔心九寧的安危而提前出發的周嘉暄彙合。
懷朗意猶未儘,應了聲是,撥馬拐進一條岔道。
後麵的親隨目送懷朗的身影消失在山道深處,心中暗笑:郞主帶著蘇九出來,話還沒上幾句你就湊上去打擾他們,這麼沒眼力見,活該!
九寧讓懷朗的幾句話勾起興趣,追上周嘉行,“二哥,懷朗說的酒你也吃過?”
周嘉行嗯了聲,道:“隻是借竹管清香而已,滋味其實不如五雲漿。”
五雲漿是宮廷禦酒,香氣濃鬱。九寧是世家貴女,自小喝這種名貴的酒,未必會喜歡郫簡酒。
“喔。”九寧點點頭,笑了笑,“不過聽起來很有趣。”
走了一會兒,九寧問周嘉行:“二哥,你是怎麼認識蘇城主的?”
大概是因為馬上要分彆的緣故,周嘉行很有耐心,道:“以前販鹽的時候認識的。我和人賭|馬,贏了十幾場,城主注意到我,問我願不願意加入商隊。”
九寧好奇:“什麼是賭|馬?”
周嘉行沉默了一會兒,道:“就是看誰相中的馬更好。”
九寧眼睛一眯,直覺他肯定隱瞞了什麼。
如果賭|馬隻是比賽相馬的話,他用不著遲疑一下才回答。
這個倒也不難猜,九寧常常去鬥雞場和其他世家子弟比賽,身邊又有十一郎這種整天和閒著沒事乾的浮浪子弟打交道的紈絝,大約聽說過一些。
賭|馬的是人,那些紈絝子弟出錢相馬,然後挑騎手騎著自己的馬互相比試。除了賽馬以外,還設置各種驚險難關。
這些比賽往往越刺激越好看,捧場的人越多。為了獲勝,紈絝們要麼以重金利誘、要麼以權勢脅迫,逼騎手完成他們的要求。
賭|馬經常鬨出人命。
周嘉行可能是那個被挑中的騎手,不管對方的馬要多好,他都能憑借精湛的騎術獲勝,所以蘇慕白才會動了招攬他的心思。
那時候他應該才剛剛十歲出頭,大郎周嘉言在他這個年紀還離不開乳母的照顧,他已經嘗遍世道艱辛。
九寧出了一會兒神,道:“二哥,你真厲害。”
周嘉行神色淡然,“也不是次次都贏。”
一開始他是生死掌握在其他人手上的騎手,為雇主給的賞金搏命。一個月後他拿著自己積攢的賞錢和人對賭,自己是自己的雇主,贏遍所有人,然後聯合其他人更改比賽規則。那時其他曾和他在場上比賽的騎手死了一部分,剩下的不是繼續玩命就是隻剩下一口氣。
周嘉行問他們願不願意跟從自己,所有人選擇為他賣命。
蘇慕白當時就是賭場的主人之一。
一路無事。
傍晚時分,他們在途中一座驛站歇腳。
如今世道太亂,朝廷無力管束地方,很多驛站早已荒廢。臨近鄂州的驛站表麵上還掛著驛站的名頭,其實已經淪為普通邸舍,靠接待來往商隊勉強維持生活。
幾人在驛站打尖休息,吃了頓熱飯,繼續上路。
到了一處繁華渡口,橫過大江,再往西是一片開闊的河穀平原。這是大江長年累月衝刷出來的一片沃土,土地肥沃,河溝密布,雖然幾乎每隔兩年就受一次洪水侵襲,但土質特彆適合水稻生長,是江州和鄂州良田最集中的地方。
九寧的田地就有一部分在這塊平原上。
她騎在馬背上,展眼四望。
連日大雪,平原銀裝素裹,雪後晴光灑遍大地,玉樹瓊枝,粉妝玉砌。平時的山穀平原總是一片青翠,鬱鬱蔥蔥,滿眼皆是綠意,如今換上銀裝,分外壯麗。
九寧一襲錦袍,在平原上跑馬,風吹衣袂獵獵,笑著說:“聽說北方不像江州處處是丘陵山穀,那裡的平原一望無際,一眼看不到邊。”
眼前這塊平原是江州最大最開闊的原野,遠遠還是能看到天邊如水墨畫一般暈染起伏的丘陵線條。江州多山,雖然山不高,但平原河穀被切割成一塊塊破碎的田地,又有數不清的河流蜿蜒而過,兩個村子明明隔得近,卻得一繞一繞走上大半天,不像北方橫平豎直。
九寧沒見過什麼是真正的“一望無際”,想來那景色一定非常壯觀豪闊。
平坦的官道上,清脆的馬蹄聲在山穀中回蕩。
周嘉行撩起眼皮,“如果有機會……”
他頓了一下。
九寧眼睛一亮,立刻扭頭盯著周嘉行,烏溜溜的大眼睛盛滿笑意,滿含期待地望著他。
周嘉行挪開視線,“如果以後有機會,我帶你去草原。”
商隊每年有幾個月時間出塞,她可以跟著他去塞外逛一逛。
前提是有機會。
這次回江州以後,周家未必還會放她出門。
這頭九寧心花怒放,頰邊浮出一對梨渦,“二哥,謝謝你!”
周嘉行言出必行,有了他的這個承諾,就算他不願回周家,她也可以理直氣壯地跟緊他。
“二哥。”九寧打蛇隨棍上,得到承諾後,腦海裡已經開始想象自己在草原上飛馳的情景,“塞外千裡原野,到處都是草原,不管往哪走都一樣,那要怎麼分辨方向呢?”
周嘉行嘴角勾了下。
她沒去過北方,想象中的草原肯定是處處豐茂水草,風吹草低見牛羊。
“白天可以看風吹的方向、看沙堆的形狀,看河流、看水草,夜裡可以靠星辰辨認方向……有經驗的人法子很多。”
周嘉行講起在塞外的事。
他幼年孤苦,後來跟著商隊走遍大江南北,去塞外尋訪母親黎娘的部落,送黎娘的骨灰回鄉,星夜中於月下馳騁,來回幾千裡,甚至一直走到最北邊的極冷之地,茫茫無際的旅程中,唯有風沙相伴。
九寧聽得很認真。
天色慢慢暗沉下來,這晚他們沒有休息,仍舊在月下趕路。
天上一輪明月撒下萬道清輝,山野寂靜,道路平坦,月華明亮,如水潑地,不用火把照明也能看清路旁景致。
周嘉行忽然想起多年前,獨自一人往返草原,千裡獨行,也是這樣差不多的天氣。
不一樣的是,那時沒人陪伴左右。
他不禁扭頭看向九寧。
九寧手挽韁繩,朝他一笑,梨渦輕皺,烏黑明媚的雙眸,好似那無數個孤寂的夜晚引領他前行的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