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九娘長大,不知會是何等風韻。
九寧梳妝畢,攬鏡自照一番,滿意地點點頭。
作為一個隨時可能死在主角手上、有今天沒明天的反派,她不管什麼時候都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用過朝食,侍婢們簇擁著九寧去周都督的院子請安。
周都督雖然已快到五十歲的年紀,仍舊每天堅持練拳,早晚冷水衝涼,這會兒早就起來了,剛吃了朝食,正和幕僚議事。
親兵們已經和九寧混熟,直接放她進去。
九寧在回廊裡等了一會兒,繼續禍害周都督院子裡的荷花。
等幕僚離去,她手捧一大簇荷花往裡走。
今天摘的花多,親兵還用荷葉編了兩頂遮陽的帽子給九寧玩,她捧著一堆花枝,視線被擋住了,跨進門檻的時候,“嘭”的一聲,撞上一道硬硬的東西。
嘩啦嘩啦,九寧手裡的荷花掉落一地。
對方伸手扶住晃了幾晃的九寧,等她站穩,立刻退開,撿起散落的荷花,送回她手上。
九寧瞥一眼那些荷花,雙眉輕蹙,掉在地上的荷花,不能再用來供奉。
她臉上嫌棄的表情太明顯了,對方朝她一揖,輕聲道:“小娘子恕罪。”
嗓音清朗,有種天生的貴氣。
九寧抬眸,目光落到對方臉上,怔了一怔。
濃眉星目,膚色白皙,一頭濃密的烏墨卷發,淺色眸子,仔細看,眼底似乎有些泛綠,像蓄了一池瀲灩碧水。
是那個叫蘇晏的卷發少年。
九寧眨眨眼睛。
她昨天誇蘇晏長得好看,今天周都督就把人叫過來……難道阿翁想給她找一個童養婿?
九寧的沉默讓陪著蘇晏一起出來的裴望之誤會了。
以為小娘子看小郎君看呆了才會一直沉默,裴望之輕咳兩聲。
九寧回過神,朝兩人一笑,梨渦輕皺:“幾枝花罷了,我再讓人去摘。”
她穿的是男裝,像模像樣做了個抱拳的手勢,示意無事,和二人擦身而過。
裴望之向來沉靜,也不禁被逗笑了。
蘇晏眼眸低垂,退到一邊,等九寧的腳步聲遠去,抬腳就往外走。
“阿翁把蘇晏叫來做什麼?”
九寧走進裡間書房,直接問周都督。
周都督裹襆頭,身穿一件皂色圓領長衫,腰束革帶,腳踩麻鞋,燕居打扮,手上拿了頂帽子,大踏步往外走,看到迎麵走來的九寧,牽起她的手,含笑說:“他是個聰明人,要投效阿翁,阿翁已經收下他了,你以後不要去招惹他。”
蘇晏出身低微,野心不小,有雄心,有毅力,這樣的人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之事,是個人才,但不一定是個好人。
周都督派心腹去打聽蘇晏的底細,還沒查出什麼來,蘇晏自己找上門來毛遂自薦。
有膽識,有眼色。
周都督想也不想就把人收下了。
不過他隻是把蘇晏當成屬下栽培而已,沒想過其他的事,觀音奴是嬌滴滴的高貴千金,不宜和蘇晏來往。
九寧心下雪亮,蘇晏在球場上的表現果然是彆有用心的!
喬家把他當成個貨郎差遣,他不甘心受冷遇,乾脆以喬南韶為跳板,成功獲得周都督的賞識。
這麼說,她昨天給蘇晏拉仇恨的舉動剛好誤打誤撞幫了他的忙——給了他一個名正言順的離開喬家的借口,經過昨天高台上的事,彆人會覺得他的出走是為了顧全喬南韶的臉麵,甚至可能懷疑他是被喬南韶趕走的,不會罵他忘恩負義。
那他們倆就算是兩清了。
九寧撓了撓腦袋:在小九娘的記憶裡,周都督身邊好像並沒有一個如此優秀的十幾歲少年郎呀?
難道蘇晏誌大才疏,之後並沒有什麼亮眼的表現?
她皺眉思索間,一頂帽子落下來,輕輕扣在她發頂上,打亂她的思路。
“戴上帽子,今天阿翁帶你騎馬。”
九寧不假思索,抬手把帽子摘下來。
帽子實在太難看了,而且馮姑花了半個時辰才給她梳好發髻、戴上發梳,一戴上帽子,一早上的辛苦不就白費了?
九寧大著膽子朝周都督撒嬌:“阿翁,不戴帽子可以嗎?”
周都督皺起眉。
九寧眨巴眨巴眼睛,一臉無辜。
周都督沉著臉不說話。
九寧似乎被他嚇著了,做了個怯怯的表情。
周都督臉拉得老長,忍了半天,還是撐不住笑了,隨手把帽子扔到屏風後麵的坐榻上,“罷了,不喜歡就不戴。”
這帽子是他一早起來特意挑的,原以為孫女看到會很高興,沒想到她不喜歡。
周都督覺得自己的眼光很好,挑的帽子肯定好看,孫女之所以不喜歡,一定是因為她昨天被她父親給氣著了,沒心情戴帽子。
都怪兒子!
祖孫倆出了正門,僮仆牽著馬上前伺候。
時下男人出門一般騎馬、騎驢,隻有女眷和老得走不動路的老者才乘車或是坐轎輦。
九寧不會騎馬,沒人教她。
周都督直接抱她上馬,讓她和自己共乘一騎。
有周都督帶兵坐鎮江州,又有堅持輕傜薄賦的周刺史管理民政,江州是眼下亂世之中難得的一片樂土,房屋鱗次櫛比,貨棧林立,大街上熙熙攘攘,人來人往,很熱鬨。
路上的行人遠遠看到周都督騎馬行來,連忙低頭退到路邊,等一行人走遠,才敢抬頭。
周都督喜歡排場,並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對,騎在馬背上,昂首挺胸,抱著乖孫女,得意洋洋地穿過長街。
他身後的隨從親兵們也一副凶神惡煞的模樣,眼睛瞪得大大的,一眨不眨地怒視人群,像是隨時要拔刀砍人。
路上的行人嚇得雙腿直哆嗦。
有不小心和親兵眼神對上的,噗通一聲,軟倒在地。
九寧有些無語。
難怪周都督的名聲這麼臭!
士林文人罵他囂張跋扈,還真是罵對了……他就喜歡看路上的行人敬畏他的樣子。
出了城,行到一座絲織作坊前,周都督抱九寧下馬。
作坊的管事早已等候多時,笑嘻嘻迎上前。
周都督擺擺手示意眾人退下,牽著九寧往裡走。
作坊不大,裡麵收拾得很乾淨,幾十個婦人在屋中勞作。
她們技藝高超,長年累月在作坊做工,大好年華如水一般逝去,織出一匹匹價值百金的錦緞。
可她們身上穿的卻是粗布衣裳。
周都督帶著九寧在作坊轉了一圈,一句話沒說,騎馬帶她去了另一個地方。
那是郊外一座木橋,橋邊荒草雜生,看起來很荒涼,橋下溪水汩汩而過,日光透過竹橋,在水麵上罩下稀疏斑影,清幽寂靜。
周都督下馬,帶著九寧走到木橋上,指一指橋邊一塊突兀的石碑。
“你過去看看。”
九寧走到石碑前,發現上麵刻了幾個大字:禁溺女嬰。
石碑上還刻了一篇告示,《戒溺女文》。
不懂球的人隻看得到喬南韶大出風頭,球技高超。
可真正懂球的人都知道,今天場上球技最好最嫻熟的人,不是喬家郎君,而是那個沉默的卷發少年。
他就像是長在馬背上一樣,幾個人合圍也困不住他,傳球果斷,擊球精準,花樣層出不窮,讓人目不暇接。揮舞球杖的動作利落漂亮,充滿力量感,猶如流星趕月,氣勢如虹。而且他還能不動聲色地縱觀全局,總卡在最合適的時機巧妙地引導兩隊隊員,既能讓喬南韶大顯身手,也不會讓以周嘉言為首的周家郎君丟臉。
整場比賽,場上的少年郎們無不鬥誌昂揚,並不是他們真的精力充沛到用不完,也不是他們旗鼓相當難較高下,而是卷發少年一直在控製比賽節奏,讓每個人都參與進來。
就像一場精心布置的表演,酣暢淋漓,振奮人心。
看棚裡的老百姓嗓子都喊啞了。
而這一切,僅僅隻是卷發少年一個人的臨場發揮。
九寧那天在周都督的院子驚鴻一瞥,對這個卷發少年印象深刻,事後曾讓馮姑出去打聽。
馮姑告訴她說卷發少年名叫蘇晏,是粟特商隊裡跟著薩寶跑腿的,會粟特語、波斯語、突厥語,還會說好幾種中原的方言,這次他跟隨喬南韶來江州,給喬南韶當向導之餘,順便和江州本地大戶做生意。
九寧恍然大悟,難怪少年長了一頭濃密的卷發,原來是胡人。
第一次見的時候,她隻看到蘇晏的側臉,今天站在高台上,離得太遠,依舊看不清他的眉目。
不同於其他進了一球就激動得哇哇大叫的少年郎,蘇晏很安靜,偶爾他擊中一球,全場歡聲雷動,他頭也不抬,迅速回防,擋住紅隊的攻勢,就好像剛才那個球不是他送進對方網囊的。
半個時辰後,令官敲響銅鑼,宣布比賽結束。
喬南韶贏得比賽,哈哈大笑,和略有些失落的周嘉言擊掌談笑。
蘇晏勒馬跟在一邊,束發的金環在日光照射下熠熠生輝,幾縷汗濕的卷發貼在鬢邊,側臉線條如同刀鑿斧刻,流暢分明。
百姓們派出幾個代表,簇擁著獲勝的少年郎們往高台的方向走。
“找使君討賞去!”
“請使君賜酒!”
球場鬨哄哄的。
周百藥找到九寧,指一指往高台走來的喬南韶。
“那是喬家哥哥,你把這個拿去給他。”
他身後的隨從拿出一束豔麗的五彩縷遞給九寧。
那是給獲勝者的獎勵。
九寧響亮地“嗯”一聲,接過五彩縷,提著裙子走到石階前的月台邊。
閣中的江州屬官們對周刺史的打算心知肚明,含笑看著她。
注意到這邊不同尋常的動靜,正交頭接耳、打聽場中郎君是否婚配的女眷們安靜下來。
刷的一聲,齊齊扭過頭。
滿室簪釵同時搖晃,折射的寶光晃得人眼花繚亂。
女眷們又驚又駭,又妒又恨。
喬家屬名門望族,還是一方霸主,喬南韶相貌出眾,風度翩翩,這樣的美事,給誰不好?怎麼偏偏就落到崔氏的女兒頭上了!
周家就不怕喬南韶等不及九娘長大,先養一堆姬妾、彆宅婦麼?
就像她的母親崔氏一樣,家世再好、容貌再拔尖又怎樣?周百藥還不是在她病逝後立馬續娶了新婦?
拴不住丈夫的心,有什麼好得意的?
這麼一想,婦人們覺得心裡舒服多了。
九寧背後沒有長眼睛,不過她能感覺到那一道道刺向自己的冰冷視線。
如果眼神能凝結成實物,她現在肯定已經被女眷們的眼刀子捅得遍體鱗傷。
五彩縷不止一束,獲勝的一方人人都有。
江洲世家全都在場,台下是各地老百姓,這種場合,周刺史讓九寧給喬南韶送五彩縷,意圖太明顯了。
等她給喬南韶係上五彩縷,屬官們裡的聰明人把話題引到兩家交情上,再說幾句吉祥的話,在場的喬家人推波助瀾,周刺史順水推舟……
親事就定下來了。
當真是一場皆大歡喜的佳話。
可惜,九寧不想當這段佳話的主角。
月台下傳來爽朗的笑聲,喬南韶邊走邊和左右同伴說笑,察覺到閣子裡詭異的沉靜,心中似有所覺,抬起頭,看到迎麵走來的周家小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