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旁幾聲馬嘶,她扭頭一看,原來是周嘉行。
他一直緊跟著她。
九寧挽住韁繩,笑問:“二哥,你看我的騎術是不是進步了許多?”
周嘉行不予置評。
九寧悄悄白他一眼,他不說進步,那就代表他認為她沒長進。
身後仆從策馬追了上來。
繼續前行。
郊外人煙罕至,官道兩側土地焦黃乾燥,遠處青山靜靜佇立,一團團絮狀白雲悠悠漂浮在蔚藍晴空中,日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九寧時不時偷偷看周嘉行幾眼。
周嘉行神遊物外,凝望遠處的蒼茫群山。
但隻要她稍微動作大了點,他的目光立刻閃電一樣掃過來。
幾絲疑惑浮上九寧心頭:二哥一直看著她,但又不讓她發現,這是什麼意思?
是不是因為回到周家,勾起傷心事,他又彆扭起來了?
馳馬走了差不多半個時辰的工夫,前邊豁然開朗,繞過路口,連續不斷的轟天巨響傳來,震得耳中嗡嗡嗡嗡一片響。
“到江邊了,就這兒吧。”
九寧下馬。
跟隨的親隨立刻找了塊乾淨平坦的地方鋪設氈毯,設起軟帳,安放軟榻香幾,侍女們架起爐子,開始煎茶。
九寧牽著馬往江邊走,拍了拍馬脖子,“今天讓雪球好好洗個痛快。”
僮仆們手捧木刷之類的浴馬之物,緊跟在她身後。
江邊有一處地勢平坦的地方,岸邊有堆疊的青石板,應該是過路旅人喂馬飲水的地方。
九寧接過木刷,打發走僮仆,撩起錦袍掖在革帶裡,長靴踩在濕漉漉的青石板上,俯身打濕木刷,洗刷雪球的鬃毛。
仆從們哪敢讓她乾這樣的粗活,但看她神色有異,不敢攔著,隻能遠遠站在一邊觀望。
雪球脾氣溫順,低頭飲水。
“今天不高興?”
沉默了一路的周嘉行突然問。
九寧浮起一臉笑,本想否認,目光和周嘉行的對上,笑容漸漸消失。
他看著她,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可這一刻,九寧能感覺到他麵無表情底下真心實意的關心。
雖然想想匪夷所思。
“嗯。”
九寧點了點頭。
她不高興的時候,總是微微翹起的嘴角依舊保持了一個微笑的弧度,不過那雙含笑的眼睛此刻黯淡無神,像星辰被流雲掩住光芒。
周嘉行看九寧一眼,接過她手裡的木刷,替她浴馬。
他乾活比九寧利落多了,掀起長袍係好,衣袖挽起,露出一截肌肉緊實的胳膊,每刷一下都發出唰唰的響聲。
九寧心安理得地退到一邊,找了塊大石頭坐下,手撐著下巴,望著他的背影。
“二哥,要是我離開周家跟著你,你會嫌我礙事嗎?”
周嘉行刷馬的動作停了下來,“誰欺負你了?”
這句話從他口裡問出來,聽起來有點好笑。
九寧總覺得他不會問這種小兒女的話,可能因為知道他將來會平定中原,總把他當成大人物看。
大人物在幫她洗馬。
九寧吃吃笑了一會兒,用開玩笑的口吻道:“我要是說了,二哥你會幫我報仇嗎?”
周嘉行回頭,“會。”
回答得很果斷。
九寧愣住了,抬頭看周嘉行。
周嘉行這次沒有挪開視線,靜靜地看著她。
視線交織。
九寧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周嘉行竟然這麼直接地承認會幫她出氣?
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她不禁揉了揉眼睛。
再看,周嘉行已經扭頭繼續刷馬去了。
九寧站起身,雙手背在背後,繞到周嘉行身側,“二哥,說話要算話啊。”
周嘉行低頭刷洗,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說:“我一直想要一個妹妹。”
小的時候,黎娘第二次懷孕,他很盼望能有一個妹妹,他會好好照顧妹妹,把所有好東西都捧到她麵前。
後來那個孩子沒了。
九寧怔住。
周嘉行抬起頭,眼神驀地變得明銳鋒利:“你真的把我當兄長?”
我把你當大爺呀!
磕不得碰不得的大爺!
九寧心裡腹誹了兩句,點點頭,濃睫撲閃撲閃,目光真誠無比,“當然了,你是我二哥呀!”
周嘉行看著她,半晌,眼神依舊犀利。
任是九寧這麼沒心沒肺的人,也被他的目光看得發毛。
“二哥?”
她伸出一隻小巴掌,對著周嘉行搖了搖。
周嘉行嘴角微微勾起,唇邊浮起一個淡淡的笑容。
九寧:!
總覺得他笑起來好嚇人……
“你把我當二哥。”周嘉行臉上的笑容慢慢淡下來,語氣有種超乎尋常的鄭重,“我是你兄長,自然要護著你。”
這是在發現她不是周家的女兒之後,他的第一個念頭。
母親被人瞧不起,為此他們母子受儘冷眼,但周嘉行從來不覺得自己比誰低賤。
不過這不妨礙他認清世人是怎麼看待自己的。
他養活自己,招攬人手,在亂世之中慢慢積攢實力。
周家於他來說隻是個給予他姓名的地方。
他並不在乎和周家的血緣關係,不關心周家人的生死。
之所以願意照顧九寧,不是因為她和自己是異母兄妹,而是因為……
因為她是她。
甚至他心裡其實隱隱有點高興,一種隱秘的、連他自己都沒察覺的欣喜。
他知道九寧言不由衷。
她古裡古怪,對什麼都漫不經心,嘴上說著好聽的話,其實心裡不知道在盤算什麼。
像大漠裡的海市蜃樓,雨後的彩虹,薄暮時的霞光……
看起來是那麼美麗壯觀,璀璨絢爛,讓人心旌神搖,念念不忘,她卻自顧自消失得乾乾淨淨,根本不在乎有多少人為她前仆後繼。
無情嗎?
不,她有情,救過她一次,她會一直記在心裡,總想著要報答這份恩情。
但這還遠遠不夠。
周嘉行從來沒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被一個人牽絆住,而且這個人和他其實並沒有血緣關係。
有沒有,又有什麼要緊呢?
他喜歡這個妹妹,願意當她的哥哥,照顧她、庇護她,讓她走進自己的生活。
一開始他不想理會九寧,是她自己一次次湊上來……
既然她口口聲聲說把他當兄長,那他就要最好的。
而且是徹徹底底的。
周嘉行語氣溫和平淡,神情也和以往一樣平靜淡然。
但九寧卻覺得惴惴不安,有種整個人都被看透的感覺。
接觸久了,她發現周嘉行這個人平時不露鋒芒,他連暴怒都隱藏在溫和底下,像冬日千裡冰封的湖麵,寒冰底下藏著汩汩流動的冰冷暗流。
“二哥?”
九寧忽然沒來由地覺得心虛。
這時,雪球似乎被刷洗得不耐煩了,甩了甩馬尾,尾巴上晶亮的水珠四處飛濺。
兩人離得近,猝不及防之下,都被甩了一臉的水。
相顧無言了片刻,九寧噗嗤一聲笑起來,舉袖抹把臉,粉嫩的小臉頓時成了張花臉。
遠處的侍婢忙捧著手巾、錦帕過來,服侍九寧洗臉。
茶已經煎好了,淡淡的清香繚繞盈滿整座紗帳。
九寧招呼周嘉行喝茶,“雪球洗夠了,讓她自己去玩會兒。”
周嘉行沒說什麼,洗把臉,坐下喝茶。
九寧端著茶碗,透過蒸騰的熱氣看他。
二哥好像變正常了?
她說起自己最近在忙的事,請教周嘉行:“練兵該如何練呢?”
周嘉行反問:“怎麼問起這個?”
她分明對這些事沒興趣。
九寧徐徐喝口茶,“世道這麼亂,有部曲保護,才能安穩。”
周嘉行看她一眼,沒有再問其他,說了些練兵的事。
他條理分明,一項一項拆開來說,九寧怕記不住,讓侍婢取來紙筆,記下他說的話。
周嘉行看著她低頭寫字,目光跟著她執筆的手指移動。
“你的字寫得很好。”
難得聽他開口誇人,九寧得意地瞥他一眼,眉飛色舞。
剛才還不高興,不過是誇了她一句,立馬就神采飛揚了。
周嘉行嘴角輕輕勾起。
寫完字,九寧小心翼翼吹乾紙上墨跡,捧在手裡欣賞:“這可是二哥你教我的秘法,我要好好收著,不能丟了。”
周嘉行是什麼人?將來的皇帝!
皇帝教授她的秘訣,稀罕呐!
看她仿佛十分寶貝手中寫滿字的紙,周嘉行淡淡一笑。
九寧驚詫地盯著他看。
今天二哥太不對勁了,一會兒用噬人的眼神看她,一會兒讓她渾身起雞皮疙瘩,一會兒又笑得這麼溫和……怎麼看怎麼古怪。
他是不是受什麼刺激了?
九寧暗暗猜測。
周嘉行斂起笑容,“誰欺負你了?”
剛才被她岔開話題了。
沒想到周嘉行竟然還記得這事,九寧呆了一呆,笑了笑。
突然想起周嘉行今天是和其他人一起上門的,她登時來了精神。
“二哥,你和鄂州的薛家很熟麼?”
周嘉行搖搖頭,“麵子情罷了,他們和商隊有過兩次生意往來。”
“我不喜歡薛家。”九寧道,“他們家沒一個好人。”
周嘉行眉峰微皺。
九寧撂下薛家的事,問:“這次幾家舉兵攻打鄂州,他們幾家怎麼還有閒情來江州?”
“找靠山。”
周嘉行言簡意賅。
九寧恍然大悟。
袁家要倒了,鄂州世家急於尋找下一個靠山,他們瞧中周家了。
還真是世事多變,上一世周家先失勢,薛家卻成了鄂州的主人,為了保住族人,周家把小娘子送給薛太守,這一次卻是薛家主動上門求庇護。
喝了茶,九寧開始犯困。
她最近忙得腳不沾地,每天這時候要午睡,不然下午會沒精神。
侍婢鋪好床帳,熏香暖被,請她睡下。
九寧腦袋瓜子一點一點,眼皮都快黏到一起了,強撐著不肯睡。
周嘉行守約來探望她,她把人帶到荒郊野嶺來玩,自己抱著軟枕呼呼大睡,讓周嘉行坐在外麵等……這也太任性了。
“睡吧。”周嘉行站起身,“剛才路過一片林子,我過去獵幾隻野雞。”
九寧搖搖晃晃要站起來,道:“我也去。”
周嘉行按住她,“你還不會打獵,這次就算了。”
說著示意侍婢過來伺候。
九寧費力眨眼睛,一個恍惚,馬蹄聲響起,周嘉行已經帶著他的隨從馳遠。
紅塵滾滾,十幾人一會兒就不見蹤影了。
好吧,二哥這麼體貼,不能辜負他的心意。
九寧仰麵躺倒,手腳張開劃拉了兩下,側身抱住塞滿香花的宮錦枕頭,不一會兒就睡熟了。
等去打獵的周嘉行主仆滿載歸來,她還在睡。
護衛們上前幫忙卸下馬鞍旁掛的山雞、野兔,拿到江邊剝皮洗淨,架起爐火,找侍婢討來煎茶的薑、鹽、胡椒,熟練地烹製起來。
香味像帶了鉤子,四處亂竄。
周嘉行走回紗帳邊,撩起金泥錦帳。
錦帳裡光線昏暗,暗香浮動,氈毯上中間鼓鼓囊囊隆起一小塊,九寧蜷縮成小小的一團,手裡抱了塊大軟枕,似乎睡得正香。
幾個侍女跪坐在一旁打盹。
周嘉行視線落到九寧睡得紅撲撲的小臉上,出了一會兒神。
床帳裡響起翻動聲,九寧翻了個身,撒開枕頭,慢慢坐起來,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目光和周嘉行的對上,她下意識朝他招手。
她一雙烏溜溜的眼睛濕漉漉的,卷翹的長睫上有細碎的淚珠,像是還沒睡醒。
周嘉行走進錦帳裡,俯身。
啪嗒一聲,九寧還帶著潮熱的手掌落在他鬢邊,揪了揪他梳成辮子再攏成發髻的卷發。
“早就想摸了。”
九寧嘟囔了一句。
她總覺得以前好像摸過這種卷發,觸感又柔又滑,很舒服。
旁邊傳來幾聲竊笑。
打盹的婢女醒來,正準備奉茶,看到九寧抓著她哥哥的頭發使勁扯,忍不住偷笑。
周嘉行拉開九寧的手,接了碗茶送到她手上,麵不改色地出去了。
等九寧洗漱裝扮好,外麵護衛已經把獵物烹製好,盛在乾淨的碟子裡奉到她麵前。
“二郎真厲害,一會兒工夫獵了那麼多!”
九寧完全不記得自己扯周嘉行頭發的事,高高興興盤坐在爐火前,還招呼周嘉行一起過來吃。
“二哥,這都是你獵的,你可是大功臣。”
周嘉行的頭發已經重新梳好了,沒說什麼,坐下陪她一起吃。
吃飽喝足,騎著馬在大道上跑了幾個來回,天色慢慢暗沉下來,黑鴉盤旋,暮色四合。
仆從過來提醒九寧歸家,世道不太平,下午很早就得關城門。
雪球被僮仆帶著跑了好幾圈,身上的鬃毛已經吹乾。
九寧上馬,回頭凝望暮色下黛色群山,莞爾,“二哥,我心情好多了。”
她想通了,就算被係統懲罰也要想辦法除掉薛家,痛就痛吧,咬咬牙撐過去。
反正隻要周嘉行和多弟平安無事,係統就不會收回她這條小命。
周嘉行是個大忙人,今天陪她出來跑馬,在野地喝茶,談論江州、鄂州兩地局勢,枯燥無趣。
難為他一直好脾氣地陪著她,沒有露出不耐煩。
“那就好。”
周嘉行淡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