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護衛的主人非常年輕, 看年紀絕對沒有周嘉言大,玉冠皂靴, 緇袍白服,外袍沒有係上, 係帶鬆鬆挽著, 雙眸幽黑,膚色偏白,雙眉輕蹙,眉宇之間隱隱一股鬱色。
雖然裝束尋常,衣衫不整, 但氣度不凡, 一望而知是那種從小在錦繡堆裡長大的貴公子。
九寧下意識想:這個人豐神俊朗,比宋淮南生得好看多了,而且舉止之間看得出教養極好,可以幫八娘留意著。
忽然瞥見對方護衛拔刀的動作, 她心口狂跳, 臉上神情卻不慌不忙,決定先發製人:“你們是誰?怎麼在我舅舅的園子裡?”
護衛們聽她稱呼雪庭為舅舅,愣了一下, 其中一個扭頭看向緇袍少年。
少年伸手撥開花枝,出了一會兒神,衣襟袍袖落滿殷紅花瓣。
他看著九寧, 幽黑的雙眸似乎望著她, 又似乎沒在看她, 眼神空洞。
九寧頓時冷汗涔涔。
這人心狠手辣!想要殺人滅口!
她心念電轉,假裝看不見護衛仍然按在刀柄上的手,眉眼彎彎,笑出一對梨渦:“你們是覺嵐請來幫忙摘梅枝的?”
覺嵐就是剛才領她進來的小沙彌。
這是提醒緇袍少年,想要殺她,就得把覺嵐一並殺了才行。
少年站在梅花枝下,長身玉立,沉默不語,淡淡看她一眼,神情不悲不喜。
哢噠兩聲細微的輕響,護衛慢慢抽出長刀。
九寧暗罵,自己果然倒黴,雨後看到彩虹就走運什麼的,在她身上並不適用。
她目光飛快逡巡一周,長廊裡空無一人,轉身就跑不僅不能逃脫,反而死得更快。
“我喜歡你手上那枝。”
九寧故作歡喜狀,快步邁下石階,徑直走到少年跟前,指指他手邊那一簇花枝。
少年蹙眉。
不等兩個護衛反應過來,九寧已經站到少年跟前,一抬手就能挨到他的衣袖。
這少年幾息間已經掩唇咳嗽好幾次,看起來病懨懨的,肯定沒什麼力氣,要是他的護衛真敢動手,她就挾持他!
九寧打定主意,暗暗積蓄力氣,隻等護衛暴起,她就抓了少年當護身符。
少年蹙眉,看一眼樹梢上兀自怒放的梅花,
九寧挨近他,笑意盈盈,“我阿翁是江州大都督,他快要回來了,我想摘幾枝梅花送他,你看哪枝最好看?”
拔刀的護衛動作瞬時凝滯,彼此交換一個眼神。
少年眸中浮起幾點清冷光芒。
九寧暗暗鬆口氣,看來這人不怕雪庭,卻不得不忌憚周都督。
“這一枝好看,小娘子眼光獨到。”
少年輕聲道,折下他剛剛撥開的花枝,遞給九寧。
和他偏於俊美的相貌不同,聲線非常冷,優雅中帶了點與身俱來的傲慢,如玉石相擊,可能是因為生病的緣故,聽起來又有種柔和的感覺。
如果不是他剛才淡然地示意護手拔刀殺人,九寧差點以為他是個和三哥一樣溫和儒雅的富家兒郎。
“謝謝。”
九寧接過他遞來的花枝,捧在掌中欣賞。
這時,長廊裡傳來覺嵐的呼喚聲:“縣主,我回來了!”
和他同行的還有另外兩個小沙彌,每人手裡捧了一隻雨過天青山巒海濤瓷瓶。
“這是禪師送縣主的,梅花還是配瓷瓶好看。”
九寧沒有猶豫,立刻捧著花枝迎過去。
小沙彌搬著梯子走下長廊,看到樹下的少年和他的兩名護衛,啊了一聲。
“崔郎。”
少年向他頷首致意,袍袖輕掃,花朵簌簌飄落,“摘花是件雅事,讓他們倆幫忙。”
小沙彌笑道:“謝過崔郎。”
九寧腹誹:這個姓崔的臉皮真厚,剛才還想殺她,現在卻能麵不改色地留下來幫她摘花。
不能讓八娘看到這個少年,不然八娘絕對會被騙得團團轉。
摘好了花,九寧沒有停留,跟著覺嵐幾人離開梅園。
護衛目送他們走遠,轉身朝少年拱手。
“大王,原來周都督的孫女就是雪庭的外甥女。”
另一個護衛皺眉道:“雪庭瞞著我們,大王,他會不會向周都督告發您?您待在這裡太危險了,我們還是去廣州或者揚州吧,這兩地的刺史都忠心於朝廷。”
他們的主人——年輕的雍王李昭,望著小娘子捧著花枝遠去的背影,搖搖頭。
“雪庭不會告發我,他自小修行,沒有害人之心。”
而且慧梵禪師心向李家。
護衛疑惑:“那他為什麼隱瞞和永壽縣主的關係?除了大王您,他的僧院從來沒有外人進來過!”
李昭收回凝望九寧背影的目光,“雪庭怕我利用她。”
之前九寧被朱鵠擄走的事不是他指使的,但到底和他有關係,雪庭擔心他利用九寧。
李昭抬手撥弄花枝,幾朵梅花飄然墜下,落在他濃黑的眉間,像婦人們裡時興的梅花斜紅妝。
“罷了,一個年少不知事的小娘子而已。”
……
九寧出了梅園,直奔雪庭寢息的院舍。
舅舅,你院子裡有壞人!
路上她問覺嵐:“那個崔郎君,是哪裡人?怎麼會認識舅舅?”
覺嵐道:“崔郎君是禪師請來的客人,好像是禪師的故交之子,路過江州,特意來拜見禪師,禪師很喜歡他呢!”
又說雪庭和那位崔公子以前似乎也認識,留崔公子住自己的禪院,還把自己平時看書的房間讓出來給崔公子起居。
這麼說,雪庭和那個姓崔的關係很好。
姓崔的?莫非是長安人?該不會也和崔氏是遠房親戚吧?
看來這事必須先問過雪庭。
九寧浮想聯翩。
剛到院舍,卻被告知雪庭剛才和周嘉行煎水煮茗,相談甚歡,但中途慧梵禪師把他叫走了。
周刺史想要吞下鄂州,又擔心此舉會賠了夫人又折兵,請雪庭為他占卜。
“舅舅的占卜很準嗎?”
覺嵐笑嘻嘻道:“凡人怎麼能窺測天命?不過是求一個安心罷了。”
周刺史需要一個契機。
隻看深受信徒尊敬的雪庭願不願給他一個完美的借口。
九寧直覺梅林裡那個陰鬱少年會對江州不利,找不到雪庭,轉而去找周嘉暄。
廣場的俗講正是最熱鬨的時候,僧人的故事講到最高潮——惡人被嚴懲,好人得到好報,完美的大結局。
聽者們紛紛叫好,女人動情落淚,男人情緒高昂,不必僧人提出香油錢的事,等俗講結束,觀眾們會自發捐獻香油錢。
九寧望一眼黑壓壓的人群,找到周家人所在的雅席,疾步穿過曲折的回廊,拐彎的時候一不留神,和從小道上拐進來的人撞了個滿懷。
她撞了個頭暈目眩,對方卻像一堵牆一樣,紋絲不動。
來人沉聲問:“這麼急做什麼?”
“二哥?”
九寧揉揉額頭,抬起眼簾,果然是周嘉行。
“你下山去了?”
他剛剛走來的方向通向山下。
“出去交代點事情。”周嘉行說。
“你很忙吧?”
九寧注意到他身後的幾個親隨神色嚴肅,不知道他們這麼全副武裝是要去做什麼。
莫非他們的商隊這次帶了不少寶貝,怕遇到劫匪?
周嘉行眼神示意親隨們退下,“還好。”
都說還好了,那肯定是真忙。
九寧低頭,看到手裡還拿了一枝梅花枝,順手往周嘉行跟前一遞:“二哥,送你。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
她覺得這句詩很適合周嘉行。
周嘉行接了梅花,很認真地端詳了片刻,讓親隨幫他拿著。
九寧不禁笑出聲,其實她隻是想和他開個玩笑,不過看他這麼嚴肅,她沒敢說打趣的話。
“二哥,你以前看沒看過傀儡戲?”
周嘉行搖頭。
九寧伸手拉他的袖子,“我帶你去看,今天演《荊軻刺秦王》,你肯定喜歡。”
年輕郎君都喜歡,連周嘉暄也挺愛看的,看了十幾遍也不膩。
周家的雅席正對上演傀儡戲的高台,內設雅座,紗帳飄揚。
小沙彌領著九寧兩人進去,十一郎和其他房子弟看到他二人進來,瞠目結舌,猶豫著沒上前招呼。
九寧沒理會他們,讓周嘉行坐自己的位子,接了沙彌遞到手邊的茶碗。
茶湯濃而醇,茶食樣樣精致,鹹甜都有,還有各樣蜜餞乾果。
九寧抓了把雞頭米慢慢吃。
十一郎頻頻朝她使眼色,她看也不看一眼。
“啪嗒!”
一個紙團扔到她麵前的氈席上,多弟眼尖,朝九寧投來疑問的眼神,問她要不要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