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寧搖搖頭。
看她無動於衷,十一郎急得抓耳撓腮,和其他人一起交頭接耳。
紙團、香囊、簪子、茶托、香餅……少年郎們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不停往九寧的氈席上扔東西吸引她的注意力。
什麼法子都想過了,最後乾脆直接讓侍女僮仆過來傳口信:“請縣主來我們這裡坐一坐,就等著她呢!”
一場精彩的傀儡戲,他們光顧著搗亂了。
九寧始終沒反應,靜坐著吃茶,偶爾扭頭和周嘉行討論一下傀儡戲。
周嘉行低低應幾聲。
一場劇目結束,滿場喝彩。
九寧站起身,和周嘉行一起退席。
周嘉行讓她先走,轉身前,掃一眼不遠處還在試圖警告九寧離他遠一點的周家子弟們。
他臉上沒什麼表情,一如那晚揮刀斬向周百藥時。
十一郎不禁打了個哆嗦。
傀儡戲看完,九寧仍然沒看到周嘉暄或者雪庭,他們很可能都被周刺史叫走了。
她帶著周嘉行去進香。
整個禮佛儀式冗長繁瑣,八娘她們和長輩們一起參加禮佛,要一個多時辰才能完成整個儀式。
九寧偷懶,讓覺嵐直接領著她和周嘉行去後院觀摩僧人們畫供養人畫像。
信眾們捐錢出資開鑿石窟、修建佛寺、重塑金身,布施,做善行,就能把自己的肖像留在供養人畫中,千秋萬代,流傳後世。
崔氏之前曾捐獻了一大筆錢帛擴建佛寺,寺裡為感謝她的慷慨和虔誠,為她鑿了一座石像,上麵寫明她於哪年哪月建立了什麼功德。
九寧就是從那座石像來推測她母親相貌的。
石像中的崔氏頭梳高髻,戴蓮花冠,肩披大羅衫,身著團花長裙,腳踏蓮花重台履,左手拈一枝蓮蓬,慈眉善目,嘴角含笑,微微低頭,望著手裡牽著的一個粉妝玉琢的小娘子,目光慈愛。
她牽的小娘子似乎還是蹣跚學步的年紀,頭發攏成兩個小抓髻,手裡抓了朵蓮花,憨態可掬。
馮姑告訴九寧,那個小娘子就是她。
石像剛剛開始選料開鑿的時候,九寧才剛剛出生,幾年後石像終於完工,那時崔氏早已病逝。石像是匠人後來根據崔氏的遺願修改的。
雖然崔氏早逝,沒能看到她長大的樣子,但九寧時時刻刻能感受到崔氏對她的愛護。
不說彆的,光從周都督那裡爭取到把所有嫁妝留給她,就可以看出崔氏有多疼愛女兒。
崔氏如果還活著,一定是個好母親。
九寧通常隻會一個人單獨去給崔氏敬香。
今天周嘉行在旁邊,她領他去看寺裡僧眾最近畫的壁畫。
江州氣候濕潤,壁畫不宜保存,每隔幾年會重新翻修一次。
覺嵐最近開始跟著雪庭學畫畫,常常在一旁觀摩工匠動刀,對寺中壁畫如數家珍,走到哪裡就指著哪一處侃侃而談。
九寧望著僧人筆下身著華服、虔誠禮佛、扈從前呼後擁的男男女女,笑著和周嘉行開玩笑:“以後我也要捐一筆錢,讓舅舅幫我畫一幅最漂亮的供養圖!”
周嘉行嘴角勾了一下。
壁畫精美絕倫,華麗飄灑,風格很適合她。
看過壁畫,轉去佛堂進香。
九寧手捧香爐,仰望法相莊嚴的佛像,餘光看見旁邊的周嘉行神情很嚴肅。
莫非他也信佛?
他們的商隊還真是古怪,首領是個沒剪短發的粟特人,商隊成員卻來自不同部族,信什麼的都有。
出了佛堂後,九寧小聲問:“二哥剛才許了什麼心願?”
周嘉行看她一眼。
九寧挺起胸脯,小手一揮,道:“我許願天下早點太平,人人都能過上安穩日子。”
她口氣無比真誠。
因為隻有這樣她才能徹底擺脫係統限製,知道自己到底是什麼人,從哪裡來,做了什麼事,為什麼會受到這樣的懲罰。
周嘉行挑眉,顯然不相信九寧說的話。
“我沒有許願。”他說,“想要什麼我就自己去爭取。”
他並非不信神佛,隻是習慣凡事都靠自己,和縹緲的神佛相比,他更相信自己。
從小到大,他就是這麼一步步走過來的。
想要,那就想辦法去得到。
九寧睨周嘉行一眼:好吧,你最厲害!
“那二哥你現在最想要的東西是什麼?”
周嘉行不語。
“我知道,男子漢大丈夫,想要的無非是建功立業。”九寧雙手背在背後,老氣橫秋道。
周嘉行搖頭,要笑不笑的樣子,拍一下她額頭。
並不是每個人都一心追求建功立業,而是在這個世道裡,想要活下去,想要活得好,就必須一步一步往上爬。
九寧從他淺色的雙眸裡看到誌在必得的決心。
“如果有一樣東西你一直得不到呢?”她笑著問。
周嘉行一笑,帶了點少年人獨有的輕慢和自信。
九寧知道這個問題算是白問了,周嘉行雖然幼年坎坷,但長大成人後就沒再受過欺負,此後迅速崛起,成為最年輕的霸主,除了沒能治好母親以外,他這一生應該沒有遇到想要什麼卻求而不得的狀況。
“茶吃過了,我走了。”
逛完寺廟後,周嘉行忽然道。
九寧腳步一頓,抬頭看他,“好,我送二哥下山。”
拖延到現在已經很不錯了。
她騎馬送周嘉行出山門,山間潮濕,苔滑土潤,雨後的晴空乾淨澄澈,朵朵雪白流雲漂浮期間,罩下大片光影。
周都督這會兒應該到江州了,隻要裴望之幾人快馬加鞭,一定能攔下周嘉行。
九寧估算了一下時間,放慢速度。
周嘉行看她幾眼,突然撥馬拐進岔道,往山裡去了。
九寧忙勒馬停下來,目光追隨著他的身影,發現他直接朝山上一株臘梅樹過去了。
啊,她剛才一直盯著那棵臘梅看,周嘉行該不會以為她喜歡臘梅花,要摘一枝來回贈她?
“縣主,您是怎麼知道的?”
郞主不在,阿青趁機夾一夾馬腹,上前幾步靠近九寧,笑眯眯問。
九寧茫然:“知道什麼?”
阿青這個提問的比她更茫然:“您不知道?”
兩人大眼對小眼看了一會兒。
意識到九寧真的什麼都不知道,阿青撓撓頭皮,歎了一聲:“今天是郞主的生辰啊!”
縣主非要郞主多留一天,還特意帶他來永安寺吃茶看俗講,送他梅花,和他一起進香拜佛……這不是在為郞主慶祝生辰嗎?
九寧怔住。
周嘉行的生辰是哪天……根本沒人記得。
嘚嘚的馬蹄聲飄出茂密的叢林間,由遠及近,周嘉行手拈幾枝臘梅,回到大道上,手往前一遞。
“給。”
阿青早在聽到馬蹄聲的時候就跑遠了。
九寧愣了許久,接過臘梅枝。
枝乾撇斷的地方刻意磨得很平,不會刺傷她嬌嫩的手指。
“我走了,有什麼事寫信給我。”
語氣實在平淡。
九寧捧著臘梅枝,呆了半晌。
抬起頭,周嘉行已經馳遠了。
他的親隨們緊跟其上,前後左右簇擁,幾十騎先騎馬走到岔道邊,然後同時甩鞭催馬快跑起來,馬蹄一陣踏響,轉瞬間,他們的身影便消失在茫茫叢林裡。
今天是周嘉行的生辰?
九寧終於明白為什麼開口挽留他的時候,他突然變了臉色。
他以為她留下他是為了幫他慶祝生辰,所以才破例為私事耽誤公事?
那他剛才是不是已經看出來她並不知道今天是他生辰?
永安寺的方向傳來清脆的馬蹄聲,一直遠遠跟在附近的隨從阿大幾人靠近,勒馬停下來,“縣主,都督就要回來了,您怎麼不多留二郎一會兒?”
九寧回過神,手裡的臘梅枝散發出陣陣暗香,花朵嫩黃,不靠近不覺得,這會兒捧在懷中,似乎連衣裳都變香了。
她這人就喜歡簡單的追殺任務,討厭和目標有其他糾葛,因為她不想欠彆人什麼。
不然那一世也不會非要堅持等救大將軍的次數和大將軍救她的次數持平了才下手。
阿大揚鞭。
“縣主,要屬下去追回二郎嗎?”
“等等!”
九寧抬手,示意阿大回來。
阿大忙勒住韁繩。
“讓他走吧。”
九寧淡淡道,撥馬轉身。
阿大幾人麵麵相覷,忙跟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