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以前一樣。”
他不會允許她身邊有其他幫手存在,既然她要殺他,那就一直跟著他好了。
最好跟一輩子。
……
屋外又開始落雨了,雨聲又大又響亮。
九寧揉揉眉心,醒了過來。
不知道是不是淋了雨的緣故,她剛才做夢的時候好像也被雨水澆了個透濕。
她低頭看看自己的雙手,依稀記得夢中的自己要比現在大好幾歲,可惜長大的她雖然身手靈活,武藝依舊平平,和那個大將軍比起來就是班門弄斧。
於是隻能另辟蹊徑,專等大將軍倒黴的時候前去刺殺,就這樣還總是失手。
不過最後她還是成功殺了大將軍,雖然她忘了是怎麼得手的……
但既然她還有意識,那就代表任務沒有失敗。
和眼前的處境比起來,還是殺人更簡單直接啊!
九寧挽起長發,起身下榻。
屋外光線昏暗,院子靜悄悄的。
九寧不愛管束侍婢,庭院長廊間總回蕩著侍婢們歡快的輕聲笑語,難得像現在這樣安靜。
靜得連棗樹葉片紛紛飄落在石磚地上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她倒了杯冷茶喝下,發現嗓子依舊又啞又疼,吞咽的時候喉嚨好像比昨晚更腫。
金瑤和銜蟬陸續趕回蓬萊閣,兩人都一臉失神。
銜蟬臉色灰敗:“九娘,十一郎從山上回來了,雪庭師父不在永安寺……他恰好雲遊去了。”
金瑤啜泣著道:“三郎也不在先生家,飲墨說他和同伴去城外賞花,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
周都督不在,周嘉暄不在,連雪庭都不在。
這實在太蹊蹺了。
現在周家做主的人是周刺史,而周刺史剛好因為周都督拒絕鄂州盟約的事和他起過爭執。
九寧飽睡一覺,心情已經平複下來,攏緊衣襟,輕聲說:“你們去打聽,看周嘉言身邊最近是不是多了什麼眼生的人,幕僚、仆役、朋友、老師……不管是什麼人,打聽清楚。”
周嘉言剛查出一點眉目就迫不及待來朝她示威,絕沒有那種提前安排布置、讓所有人剛好都不在的心機城府,他身邊一定有高人相助。
現在細想,也許連周嘉暄意外贏了那場比試都是那人的計劃之一,兩兄弟、父子三人因為比試關係緊張,周嘉暄離開周家……
一切都有跡可循。
是誰在刻意針對她?揭露她的身世對他有什麼好處?
九寧左思右想,想不出所以然。
侍婢們按她的吩咐分頭去探聽消息。
到了飯時,灶房仍然準時送來豐盛精美的朝食,九寧喝了兩碗秋葵湯,吃了幾枚蜜餞角黍。
午時,蓬萊閣外忽然出現大批軍士,全是周刺史那邊的人,他們圍住蓬萊閣,不許仆從們隨意走動。
消息遞不出去,外麵的人也沒法往裡麵送口信。
周嘉言根本瞞不住秘密,周刺史肯定知曉了。
九寧心下一歎。
如果隻是周嘉言和周百藥知道,她可以反客為主把父子倆氣個半死,但現在周刺史也插手進來,就不好說了。
以周刺史的為人,絕不會允許周嘉言揭露她的身世。
他隻會利用此事為江州牟利。
侍婢們急得團團轉:周嘉言隻知道拿把柄要挾九寧,其他的事情全不在意,她們早上還能隨處走動,想辦法找十一郎他們求助,這會兒軍士往院外一杵,守衛森嚴,蓬萊閣裡連隻鳥都飛不出去。她們成了砧板上的魚肉,隻能任人宰割!
金瑤把眼淚一擦,召集一眾婢女,朗聲道:“我就不信沒人敢違抗使君!現在九娘處境危險,隻有靠我們了。我們拚掉性命也要把消息送到都督軍中!你們敢不敢和我一起冒險?”
婢女們麵麵相看,半晌後,哭著點頭。
九寧攔住金瑤,“不必了。”
金瑤道:“九娘,讓我去吧,我力氣比銜蟬她們大,那些軍漢不敢真的傷我……”
九寧望著長廊另一頭走過來的幾個屬官,搖頭微笑,對哭哭啼啼的侍婢們道:“你們不用怕,還沒到那個份上……使君的人來了。”
見她目光平靜,鎮定從容,侍婢們漸漸找回主心骨,收了哭聲。
屬官走近,對著九寧行禮,態度還是和以前一樣恭敬,道:“縣主,使君有請。”
九寧嗯一聲。
侍婢們忙跟上。
“我陪九娘一起去見使君!”
“我去我去,我阿娘在使君那邊管園子裡的花草,我可以讓她幫忙去找都督!”
侍婢們哭得眼睛紅腫,自告奮勇要陪著九寧。
唯有多弟站在一邊冷眼看著,神色有些漠然。
九寧這時候顧不上她,隻帶上銜蟬,讓其他人回房。
銜蟬父母雙亡,不像其他侍婢那樣還有父母兄弟在府裡當值。
周刺史的書房裡擺了一張棋桌,九寧走進房的時候,周刺史剛剛落下最後一子。
他左手執白棋,右手執黑棋,自己和自己對弈。
聽到腳步聲,周刺史沒有抬頭,問:“你猜誰贏了?”
九寧走到他對麵,一掃袍袖,安然落座,道:“我不懂棋,使君不該問我。”
周刺史眼簾抬起一點,“怎麼不叫我伯祖父?”
九寧淡笑:“使君既然要和我談條件,還是先分清楚名分罷,免得我多心,以為使君還顧念情分。”
周刺史微笑:“你比大郎要強多了。”
大郎那個毛躁小子簡直是蠢得無可救藥,知道九寧不是周家血脈,竟然要把這事宣揚出去,他當周家是什麼人家?又當崔氏是什麼?
這種事隻能爛在肚子裡,周家當初看上的是崔氏的門第出身,外人隻需要知道他們家有一個高門媳婦就夠了。
周家的名聲是祖祖輩輩辛苦經營出來的,絕不能變成江州百姓茶餘飯後的笑柄!
“九娘。”周刺史看著九寧,蒼老渾濁的眼睛裡並沒有嫌惡或是其他東西,隻有平靜淡然,“這件事隻有大郎父子知道,我可以向你保證,以後不會有人拿這事來要挾你做什麼,三郎還是你的好兄長,你祖父也會和以前那樣疼愛你,周家不會動你母親留下的陪嫁,一切都和以前一樣。大郎他們絕不敢多嘴。”
九寧挑眉:“那使君的條件是什麼?”
天上不會掉餡餅,周刺史不會無緣無故幫她。
她很從容,沒有被揭露身世後的傷悲、恐懼、不安、自卑亦或是其他,淡然得讓周刺史幾乎要懷疑她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不是周家血脈。
周刺史沉默了一會兒,道:“你不需要付出什麼,隻要去鄂州待兩年就好。節度使不會傷害你,他隻需要一個聽話的人質。兩年後,我讓三郎親自去接你回來。”
九寧反問:“如果我不同意,使君會怎麼做?”
周刺史拂袖掃落一顆棋子,“隻有死人才不會暴露秘密……九娘,你祖父現在不在江州。”
他沒有明說,意思卻很明白。
周都督不在,周刺史想殺了她,輕而易舉。等周都督回來,為時已晚。
九寧喃喃道:“這麼說,我隻能去鄂州。”
“你母親當年願意嫁給你父親,也是權衡利弊後作出的決定。”周刺史緩緩道,“九娘,你還小,等你長大以後就會明白,妥協不一定就是輸了。你為江州換來十幾座城池,日後就算你的身世還是暴露了,周家也沒人敢傷害你。”
九寧沒說話。
周刺史接著道:“你祖父一直是那個性子,隨心所欲,想做什麼做什麼,他有本事,我不如他,可他太重情,眼裡心裡都沒有江州,隻有自己的小家……他太頑固,我隻能這麼做。”
九寧出了一會兒神,問:“使君會告訴他我不是他的孫女嗎?”
周刺史看她一眼,搖搖頭。
“九娘,我了解你祖父,他生平最恨被人欺瞞……我雖然逼你做出犧牲,也不想看你落得沒人庇護的境地。你放心,我已經做出妥帖安排,你祖父不會聽到一點風聲。”
說完,他朝門外搖搖手。
他的親隨們應喏,押著雙手被捆縛在背後的銜蟬、金瑤幾人走進正廳。
侍婢們沒經過這樣的事,怕得渾身發抖。
但目光對上九寧時,她們立馬收起懼怕之色,努力撐起一臉笑,試圖告訴九寧她們一點都不怕。
九娘,不要管我們,我們不怕呀!
九寧閉一閉眼睛,她早就猜到周刺史會這麼做,但沒想到會這麼快。
周刺史命人取來筆墨,道:“九娘,你的這些婢女很忠心,我會代你好好照顧她們。”
九寧冷笑,接過遞到眼前的筆。
周刺史歎口氣,說:“我知道你和你祖父有約定好的暗號,這封信我來口述,你照著寫,有一點不一樣或者不尋常的地方,你的婢女就可能少一個,九娘,你想清楚了再下筆……”
“我明白。”九寧打斷周刺史的話,“我既然不是周家人,待在江州未必比待在鄂州好。使君念吧。”
周刺史停頓了片刻,看著九寧的目光有些抑製不住的讚賞。
他唏噓不已,如果九寧真的是周家的孩子,那該有多好!
可惜了。
周刺史念一句,九寧照著寫一句。
這封信是以她的口吻寫給周都督的,信中表示她願意主動去鄂州,請周都督不要生氣,盟約一旦達成就不能反悔,她要去鄂州玩兩年,兩年後她就能回來了,請周都督不要擔心雲雲,信的末尾還撒嬌說她之前說要去青竹縣其實是騙周都督的,她收拾行李是為了去鄂州。
信寫好後,周刺史仔細檢查了幾遍,讓人收好。
“九娘,我會信守承諾,你也不要有其他心思,我既然敢送你去鄂州,就不怕你在鄂州生事。”
九寧掃一眼被帶下去的侍婢們,“使君自信能把握全局?”
周刺史苦笑,搖了搖頭。
“沒有人能猜到以後,我亦不能。隻能走一步算一步。”
他深深看九寧幾眼。
“九娘,好好保重,不要輕舉妄動。”
九寧站起身,回眸粲然一笑,頰邊一對梨渦:“但願使君將來不會後悔。”
周刺史怔了怔,望著她離去的嬌小背影,神情複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