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之前住的地方很僻靜,好險並沒被大火殃及到。火勢實在太大,濃煙嗆人,附近幾座宅邸全部人去樓空,留守的打雜仆從也不知蹤影。
阿山喊了一遍,沒找到負責看守屋子的雜役,暗罵了一句,噔噔噔噔跑進房,領著周嘉行往裡走,找到九寧藏東西的那口大箱子。
“就在這裡!”
周嘉行眼睫低垂,神情冷峻,俯身打開箱子。
“呱呱呱呱……”
“嘎嘎嘎嘎!”
眾人震駭,齊齊呆住。
箱子打開……裡麵沒有什麼精心準備的生辰禮,也沒有衣物被褥,而是——兩隻忽然受驚、拍打著翅膀滿屋到處亂竄亂飛的雄雞。
懷朗:……
阿山:……
其他人:……
一隻雄雞:咯噠咯噠!
另一隻雄雞:喔喔喔喔!
沒有人說話,屋裡隻有兩隻雄雞一聲比一聲高昂的鳴叫。
懷朗目瞪口呆了半晌,猛地回過神,“郞……”
他朝周嘉行看去。
周嘉行站在箱子前,一動不動,頭上、肩上、鬥篷上落滿雄雞的羽毛……還有幾點很可疑的痕跡……頭冠被剛才猛然竄出來的雄雞給踢歪了,簪子露出半截,幾縷卷發垂散下來,貼在頰邊。
總之,從未有過的狼狽。
懷朗立刻噤聲,假裝沒看見。
阿山沒他這份敏銳的眼力見,哇哇大叫起來:“怎麼回事?我明明看見九娘放了個皮革囊進去……怎麼跳出來兩隻雞?她想吃燒雞?”
“郞主!”
他一臉莫名,撓撓腦袋,跳到周嘉行身邊,狗腿地伸手幫他拍落那些雜亂的雞毛。
周嘉行回過神,揮開他的手。
阿山想起自家郞主最討厭雞啊鳥啊的了,忙給其他人使眼色,跳起來抓雞。
兩隻雄雞剛從箱子裡放出來,都很精神,趾高氣揚,神氣活現,振翅飛來飛去。
一隻邊嘎嘎亂叫邊用尖利的喙啄向每一個擋住它去路的人,另一隻飛到高處,站在櫃頂上,昂起脖子,對著窗外紅彤彤的火光,高傲地搖搖腦袋,開始打鳴。
十幾個親隨,個個身懷武藝,追在兩隻雄雞屁|股後麵滿屋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撞得頭暈眼花,最後還是沒抓到雞。
彆說抓雞,連雞大腿都沒碰到!
一陣雞飛狗跳。
屋中砰砰砰砰響個不停,滿天雞毛、雞屎亂飛。
慘不忍睹。
懷朗趕緊捂鼻,見周嘉行一反常態,突然呆立在箱子前發愣,心裡納悶不已。
“郞主,先出去再說。”
周嘉行動了一下,仿佛驟然從夢中驚醒,雙眼驀地睜大,霍然轉身,往樓下跑去。
懷朗疑惑地緊跟著他,來到空無一人的庭院。
樹下的雪獅子還在。
雪地乾乾淨淨,腳印早就被新雪蓋住了,係在兩隻雪獅子中間的絲絛上落滿了雪,結成僵硬的冰淩,風吹不動。
一切和他們離開時一模一樣。
周嘉行走過去,腳步有些亂,長靴踩過積雪,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
他拂開雪獅子上新落的那層薄薄的新雪,手指微顫。
雪獅子不知什麼時候被人動了手腳,蜷曲的鬃毛被捏成一個個疙瘩形狀,嘴巴歪了,眼睛鼓出,還多了一臉胡子,一下子從威風凜凜的雄獅變成一隻滑稽的大貓……
“呃……”懷朗無語了片刻,反應過來,呼吸陡然加快,“郞主……九娘回來過?”
誰敢動郞主堆的雪獅子?還故意在箱子裡藏兩隻雞?
隻有九寧敢這麼乾。
也隻有九寧會這麼乾。
“是啊,她回來過。”
周嘉行凝眸望著雪獅子,眸光越來越暗沉。
“啪嗒啪嗒”,雜亂的腳步聲朝他們靠近,阿山幾人披頭散發,抱著兩隻不停掙紮的雄雞,追了過來。
“哈哈,郞主,我們抓住雞了!是……”
他們憨笑著走近,話還沒說完,周嘉行好像根本沒看到他們,轉身又返回樓中。
阿山撓撓頭皮,把手裡的雞提起來,給懷朗看,問:“郞主怎麼了?”
懷朗一巴掌推開阿山,深深看幾眼兩隻活蹦亂跳的雄雞,歎了口氣。
這兩隻雞那麼生龍活虎,放進箱子的時間肯定不長。
宅子到處都是他們的人手,九寧怎麼做才能瞞過眾人把雄雞藏進箱子裡?
隻有趁他們不在的時候。
也就是說,昨晚他們剛出城,九寧就一個人跑回來了。
前後頂多隻隔了半個時辰,說不定他們在路上碰到過,隻不過一個往南進坊,一個往西出坊,就這麼擦肩而過。
九寧不知道契丹軍提前發動進攻,從宮中出來後,徑直回宅子等周嘉行。沒看到人,可能以為周嘉行隻是暫時外出,馬上就會回來,瞞過留守的雜役,一直待在這裡等他,還安排下惡作劇。直到外麵亂起來,所有人都逃了,隔壁走水,大火燒毀半座裡坊,到處是滾滾濃煙,地痞閒漢趁機劫掠平民,她找不到周嘉行,一個人害怕,隻能離開。
宮裡宮外,曲江池,崇仁坊,慈恩寺……
郞主找遍九寧可能去的地方,甚至懷疑她直接回江州,派人去城門找,卻從來沒有想過,九寧哪裡都沒去,她直接回來找他了!
懷朗可以想象得到,九寧等得無聊,躲在房裡使壞時,嘴角一定翹得高高的,梨渦輕皺,滿臉得意。
他搖頭歎息,示意阿山幾人在樓下等著,上樓,推開周嘉行的書房門。
窗戶開著,書案上堆滿散落的紙張,周嘉行站在書案前,手按在其中一張紙上。
紙上龍飛鳳舞寫滿幾排大字,分彆是蘇晏和周嘉行幾個字,旁邊畫了兩隻張牙舞爪、邪裡邪氣的烏龜。
自然是九寧的筆跡。
周嘉行攏好紙張,攥成一團,指節發白。
“你和她很合得來。”聽到腳步聲,他沒有回頭,冷聲道,“懷朗,你說,她為什麼回來?”
她剛剛得知自己的身世,知道他就是間接害她不得不離開江州的東道節度使,雪庭這些年一直在暗中守護她,她很信任雪庭……
為什麼瞞著雪庭回頭來找他?
她分明知道他騙了她。
他猜測了很多種可能,隻要是她可能會去找的人和躲藏的地方,全仔細找過。
甚至連八竿子打不著的宋淮南和喬南韶那邊,他都走了一趟。
宋淮南莫名其妙。
喬南韶急著撇清乾係,賭咒發誓說他已經幾年沒見著九寧。
周嘉行唯獨沒有想到,九寧哪裡也沒去,誰都沒有找,她幾乎沒有猶豫,沒有耽擱,弄明白自己的身世後,立刻回頭來找他。
就像他們北上時約定好的。
這不可能。
但這真的發生了。
他根本沒有想過這種可能,也不相信會有這種可能,所以沒有安排人過來查探。
就因為他的這一點懷疑,生生和她錯過了。
她等了整整一夜,從天黑等到天亮。
書案前有新的蠟油,燙壞了一角,肯定是她留下的,她習慣讓人服侍,不會注意到這些。
趴在書案前寫寫畫畫時,她心裡在想什麼?
想怎麼質問他?
還是盤算怎麼逼他認錯?
周嘉行緩緩閉上眼睛。
那種莫名焦躁的感覺再度燒得滾沸,一點點吞噬他的理智。
懷朗張了張嘴,仔細斟酌了一下,慢慢道:“郞主……我和九娘來往不多,不過我猜,她是回來找您的。您……發現您瞞著她,她回來找您,想聽您親口解釋清楚緣由,而不是帶著誤會和您分開。”
“誤會?”
周嘉行嘴角輕輕一扯。
“你知道這不是誤會,她也知道。”
懷朗輕聲道:“就算不是誤會……九娘也要和您麵對麵說清楚,而不是從其他人的轉述去猜您在想什麼。”
他停頓了一下。
“郞主,其實您用不著瞞著九娘,她真心把您當哥哥看待,就算知道您是鄂州節度使,她也不會恨您……她性子好,頂多氣一陣就好了。”
周嘉行似笑非笑,重複了一句:“性子好?”
是啊,她性子真的好,雖然看起來嬌氣得很。
懷朗不知道這一句哪裡出了錯,一時哽住,沒敢接著往下說。
郞主麵對九寧時格外的耐心和寬容,也格外的古怪。他明明早就知道九寧身世存疑,卻不自己說出來,等周家人逼九寧離開時才出手……
像等著獵物落入陷阱的獵人,讓人心裡毛毛的。
懷朗知道郞主不是那種哄騙小娘子取樂的浪蕩公子,還是克製不住會這麼想。
不過幾個眨眼,周嘉行已經冷靜下來,霍然轉身,“她在這裡等了一夜,走得不遠。從這裡往外找,務必在天亮之前找到她。”
其他的都不重要,先把人找回來。
既然她自己回來了,那他更不能放手。
阿山老老實實地抱著雄雞在樓下等,見兩人下樓,湊上前問:“郞主,這兩隻雞怎麼料理?”
周嘉行沒搭理那兩隻大公雞,也沒搭理他。
懷朗恨不能捂住他的嘴,推開他,不耐煩地小聲道:“好好養著!”
“喔……”
阿山把雞交給其他人,追上周嘉行。
懷朗很快找到一個在宅子附近遊蕩、鬼鬼祟祟的閒漢,厲聲喝問:“有沒有看到一個年紀輕輕、十幾歲的小娘子從這裡出去?”
阿山在一旁狠踹閒漢兩腳,補充道:“生得特彆漂亮的,一笑有一對梨渦!”
閒漢跪在地上,瑟瑟發抖,回想了一陣,道:“漂亮的小娘子都被搶走了……”
阿山虎目圓瞪,一拳砸向閒漢,把人砸得哎呦直叫喚:“竟然敢搶走九娘,活得不耐煩了!”
閒漢直討饒:“好漢饒命!好漢饒命!不是小的搶的啊!小的隻是趁著夜深人靜做點偷雞摸狗的事,絕不敢搶人……搶人的是一夥亂兵,錢帛他們要搶,馬匹壯牛他們也搶,看到貌美的娘子,他們照搶不誤……小的記起來了!今早有兩個穿金戴銀的小娘子從這宅子裡出來,剛好幾個老兵奴經過,上去調戲她們,把人搶走了……”
阿山聽得怒火直冒,吼道:“他們去哪兒了?”
“小的、小的記不清了……”
阿山暴怒,又是一拳頭:“給我好好想!”
閒漢滿地打滾:“往西、西邊去了!”
阿山立刻回稟給周嘉行知道。
懷朗在一旁道:“西邊幾坊大多住的是胡人,那些亂兵八成是他們的私兵。”
仗還沒打呢!金吾衛、禁軍和神策軍再沒有章法,也不會縱容士兵在這種時候朝普通百姓下手,隻有豪富人家的私兵這麼沒顧忌。
又或者,是契丹人故意安排用來擾亂民心的細作。
如果是前一種,倒沒什麼,長安的胡人大多認識郞主,東西商道掌握在郞主手中,經商的他們必須每年定期向郞主繳納一筆豐厚的酬金。郞主找他們要人,他們絕不敢有二話。
如果是後一種,那就糟了。
懷朗臉色微變,偷偷覷一眼周嘉行,沒敢說出這種猜測。
周嘉行卻比他更早想到這種可能,臉色陰沉如水,翻身上馬,一一吩咐,“懷朗帶人去襖祠找他們的薩寶,阿山留下。”
每一刻都是煎熬,他沒法坐著等消息,親自帶人沿路追過去。
阿山幾人忙應下。
幾聲清斥,駿馬撒開四蹄,踏過雪地,跑出巷子。
阿山想起那兩隻雞,回房叮囑其他人:“看好了,怎麼說也是九娘給郞主準備的生辰禮……”
兩隻大肥公雞,雖然不好吃,至少也能燉一大鍋湯。
幾個手下叫苦不迭,兩隻公雞沒事兒就扯著脖子打鳴,真的太吵了,他們擔心九娘的安危,沒心情養雞!
還不如被分派去救火。
垂頭喪氣了一陣,門外傳來清脆的馬蹄聲。
“郞主回來了?”
阿山出門迎接。
馬蹄聲由遠及近。
是匹健壯白馬,肌肉線條流暢,奔跑時,馬背在火光映照中仿佛發出黯淡的銀光。
馬上騎手身形清瘦,穿一襲天縹色團窠對鹿紋窄袖蜀錦袍,頭戴玄色錦緞風帽,腰束革帶,腳踏長靴,烏發雪膚,唇紅齒白。衝天大火照亮半邊天空,猩紅火光籠在她姣好的臉孔上,綠鬢朱顏,好似畫中人。
雖是男裝打扮,但這樣的美貌,必然是個女子。
馬蹄脆響聲中,一人一騎飛馳至大門前,緊勒韁繩,摘下風帽,長腿一掃,翻身下馬,手中長鞭一甩,動作利落瀟灑。
看到阿山,她嘖了一聲,秀眉微蹙,仿佛有一肚子火氣:“總算回來了!”
阿山瞠目結舌。
其他親隨也呆若木雞。
足足呆了好半天後,阿山扯開嗓子尖叫,聲音比他嫌棄的那兩隻大公雞還要尖銳刺耳。
“郞主,九娘回來了!”
九寧都快走到門口了,聽到他扯著公鴨嗓子嘶吼,收回腳,手中鞭子有一下沒一下敲著手心,扭頭問:“他不在?”
阿山嘴唇直抖,激動得快哭出來了:找了這麼久,人人都成了炮仗,一點就爆,郞主尤其不能惹,原以為九娘被歹人搶走了,沒想到她還好好的,就這麼從天而降,出現在自己麵前了!
什麼天上掉餡餅,這簡直就是天上掉下來一座金菩薩啊!
阿山語無倫次,不停催促其他人:“快!快!郞主!告訴!去告訴郞主!”
幾匹快馬衝了出去。
九寧眼珠一轉,“你們什麼時候回來的?”
“我們找了你一天一夜!”阿山伸手去抓住九寧的袖子,生怕一個眨眼人又不見了,“郞主快急瘋了!”
“急瘋了?”九寧眨眨眼睛,看一眼遠處幾丈高的大火,“他去哪兒了?”
“郞主以為你被抓走了……”
阿山揪著九寧不放,絮絮叨叨說完這兩天發生的事,最後道:“你再不回來,郞主可能真的要瘋,懷朗這兩天一滴酒不敢沾!長安可能保不住……謝天謝地,你沒事!”
九寧沒說話,靜靜聽阿山滔滔不絕講完,一揮衣袖,掃開他臟兮兮的手。
阿山嘿嘿一笑,“你怎麼一個人回來,你去哪兒了?你這兩天都在附近?剛剛我們過來,你們怎麼不在……”
他一問起來就沒完,九寧被吵得頭疼,轉身幾步走下石階,跨鞍上馬,拍拍馬脖子。
“我不等了。”
阿山大叫一聲,飛跑到她跟前,沒敢碰她,張開雙臂一把抱住白馬脖子,“你不能走!得等郞主回來!”
好不容易找到她,真叫她就這麼走了,萬一路上出什麼意外又錯過了,不用郞主責罰,他自己找個地方了結去吧!
其他隨從也都跑出屋,擋住路口,“不能走!不能走!”
九寧嘴角抽了一下。
她隻是想節約時間而已,又不是一走了之。
一幫人高馬大的青年,無賴似的吵吵嚷嚷,正鬨得不可開交,耳畔忽然飄來如雷的馬蹄聲。
一聲一聲,急促,有力,像在心頭踏響,震得人頭皮發麻。
九寧真的頭皮發麻了。
因為她一回頭,對上了一雙赤紅的眼睛。
火光搖曳,不遠處的裡坊燒得劈裡啪啦響,夜色中的那雙眼睛,比熊熊燃燒的大火還要嚇人。
剛才有人追過去報信,周嘉行接到消息,立刻掉頭趕回來。
他的馬跑得很快,主人又不停甩鞭,馬兒奮力狂奔,如流星趕月,風吹電閃。
漫天飄揚著被濺起的飛雪,才幾個眨眼間,黑馬已經馱著盛怒的主人馳到近前。
九寧心口怦怦直跳——這是被嚇的。
周嘉行揚鞭、勒馬、下馬、把手裡的鞭繩拋給隨從,一步一步朝她走過來。
那雙陰鷙的眼睛,始終一眨不眨地盯著她。
抱著白馬不放的阿山幾人後背一陣陣惡寒,也被周嘉行這種詭異的盛怒給嚇著了,呆呆地鬆開手。
九寧沒來由覺得心虛。
很多時候,麵對周嘉行時,她會有一種心虛的感覺,可能因為接近他時目的不單純,這種感覺伴隨了她很久。
下意識心虛了一會兒後,九寧搖搖頭,重新抖擻精神。
明明騙她的是周嘉行,她心虛什麼?
“你……”
她輕哼了一聲,還沒想好要說什麼,周嘉行驀地抬手,抱她下馬。
九寧掙了一下,周嘉行抱得更緊,布滿血絲的眼睛盯著她看了一會兒。
周圍的人麵麵相覷。
九寧嘴角輕翹,朝周嘉行翻了個白眼,繼續掙紮。
周嘉行還是看著她,手腕突然一翻,把她扛到肩膀上。
這個姿勢實在不舒服,九寧真的生氣了,一個肘擊:“你放我下去!”
周嘉行反應很快,扣住她雙手,一言不發,扛著她回屋。
半座裡坊外,大火還在猛烈燃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