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延敢徒手和老虎搏鬥,從來不畏懼任何挑戰,不過聽到這個問題,心跳還是陡然加快了點。
她很快鎮定下來,握拳道:“我不知道能不能拿得下,但我敢去拿!”
九寧點點頭。
雪庭皺眉,問:“你想拿下綿州?”
九寧唔一聲。
雪庭看著羊皮紙,問:“為什麼不是閬州、利州、劍州或者龍州?”
九寧搖搖頭,說:“一來,利州、龍州、劍州目標太大,我們沒有太大的把握,二來,真的拿下了也不一定守得住。綿州不一樣,地僻,難度小些。”
雪庭看她一眼。
“你要取西川?”
不等九寧回答,他反對道:“楊節度使經營西川多年,成都府城高牆厚,存糧充足,易守難攻……而且,論情論理,我們不該謀算楊節度使的地盤。”
九寧搖了搖頭,“不是西川,是東川。”
雪庭皺眉。
九寧接著道:“楊節度使父子出兵助我,我自然不會搶奪西川,而且奪取西川必須借道東川,與其舍近求遠,不如先控製東川。”
雪庭問:“你剛才說了,我們不一定守得住一座城,何況下轄十二州的東川?”
九寧輕笑,道:“我們守不住,楊節度使守得住。”
雪庭反應過來:“讓楊節度使吞並東川?”
九寧搖頭,道:“東川和西川唇齒相依,不管是誰想要取西川,必須借道東川。同樣,如果先拿下西川,偷襲東川也是輕而易舉。所以這些年楊節度使和鄧珪常有齷齪,但始終保持和睦關係,多次共同抗擊外敵。如果我們搶先控製東川,再有其他人來攻打,楊節度使不管是出於自保還是其他,都會傾儘全力幫我們守住東川。”
還有兩點:
首先,東川一旦亂起來,楊節度使肯定要插手,而他肯定更樂於見到東川落到自己同盟手上,到時候肯定會助九寧一臂之力。
其次,拿下東川以後,楊節度使投鼠忌器,才會真正成為九寧的同盟。
還有,李曦被扣留在梓州,九寧謀取東川,連借口都不用找,就說是為了救李曦。
這樣一來,她不僅占理,還可以趁機打響名聲。
最後不管李曦是死是活,反正她的身份將得到所有人的認同。
雪庭鬆了口氣。
他怕九寧急功近利,以武宗之女的身份去迷惑楊節度使從而謀奪西川。
那樣未免落於下乘,對她的名聲不利。
先謀取東川,然後以情理勸說楊節度使,同時用東、西川利益一致的特殊關係讓楊節度使點頭,確實是最好的辦法。
炎延站在一邊,聽兩人一來二去商討計劃,等他們沉默下來,忍不住問:“誰能攻下東川?”
九寧微笑,雙手放在炎延肩上。
“先拿下綿州,趁鄧珪分心,我們再一步步蠶食周圍的郡縣……我有把握能說動楊節度使借兵給我們,至於最後能不能拿下東川,就看將軍你了。”
炎延張大嘴巴。
半晌後,她撓撓脖子,語無倫次:“將、將軍?哪來的將軍?”
九寧點點書案上的羊皮紙。
“隻要能拿下綿州,你很快就會成為將軍。”
炎延嘴巴半天合不上,一臉如夢似幻的表情。
片刻後,她回過神,兩手一拍,笑道:“我一定全力以赴,絕不會辜負殿下的信任!”
九寧勉勵炎延幾句,目送她告退出去。
炎延從小在山野長大,有種動物般的敏銳和冷靜,是天生的將才。
北上長安途中,九寧囑咐炎延跟著周嘉行的部下外出曆練。
炎延每次都興高采烈出去。
秦家兄弟第一次上戰場時嚇得小腿直打哆嗦,而不遠處的炎延已經手起刀落數人頭了。
等聽不見炎延的腳步聲了,雪庭歎口氣,道:“楊節度使為人迂腐,不會答應擢升炎延為將軍。”
炎延畢竟是女子,即使立下戰功,楊節度使也不會為她破例。
“這件事不需要楊節度使點頭。”
九寧斬筋截鐵地道,抬起眼簾,看著雪庭。
“叔叔,你是幫我,還是更想救李曦?”
她知道雪庭幼時在宮裡長大,曾經做過李曦、李昭的伴讀。
雪庭和她對視了幾息,微微一笑,有些無奈。
他低頭,從袖中取出一串黃綠色佛珠。
這佛珠是他送給九寧的生辰禮,後來又輾轉回到他手上。
他沒有和九寧說過,這串佛珠是他第一次參加辯經法會時贏來的。
那時他年紀尚小,每天和鮮衣怒馬、意氣煥發的長安五陵少年郎來往,身上還保留有幾分少年人的輕狂意氣。
那一次辯經法會後,他舌戰群僧,名動長安。
所以雖然這串佛珠不算特彆貴重,但很多人都知道他手上有這麼一串東夷國佛珠。
他把這串佛珠送給九寧。
因為他潛心佛法,遠離世俗,早已不複當年那個為了虛名在一天之內當眾將十幾位高僧辯駁得啞口無言的少年郎。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他看淡世事,六根清淨。世間種種,男男女女,在他眼中,不過是一場空。
對凡俗唯一的牽掛,就隻有她了。
九寧的這個問題,他根本不需要猶豫。
“自然幫公主。”
雪庭低頭,隔著袖子托起九寧的手腕,把佛珠戴到她手上。
光從帳頂絲絲縷縷漏進來,佛珠折射出道道瑰麗色澤,襯得她凝脂般的皓腕愈顯潤澤。
雪庭收回手。
她若是個尋常的閨閣小娘子,他便繼續做一個出家人,默默守護她,不打擾她的生活。
她想恢複身份,那他就竭儘全力輔佐她,陪伴在她身側,幫她掃除障礙。
他將成為她最忠誠的長輩、朋友、部下。
直到死去的那一天。
九寧看著手上的佛珠,怔了怔。
“叔叔……”她笑了笑,“我利用李曦,你不生氣?”
雪庭也笑了。
他很少笑,這一笑,當真是刹那芳華的感覺。
“其他人,與我何乾?”
他對她說道。
也是在對自己說。
九寧忽然覺得眼眶有些熱,掩飾性地低頭輕攏佛珠。
雪庭很快恢複平時的淡然,“你想找李曦,就是要利用他的身份奪取東川?”
九寧點點頭。
挾天子以令諸侯。
她令不了諸侯,但至少可以控製蜀地。
……
這晚,營盤外傳來馬蹄聲。
巡視的親兵通報,楊澗回來了。
此前楊澗假意答應鄧刺史和他一起“救駕”,並說到做到調來幾千步兵協助鄧大郎,明麵是幫著找人,其實暗地裡準備在找到李曦後立刻把人送到成都府去。
“找到了。”
見到九寧,楊澗立刻告知她李曦的下落。
九寧臉上適時地掛起幾分擔心,問:“在哪裡?安不安全?”
楊澗道:“他們還在梓州。那晚他們故意鬨出那麼大的動靜,虛虛實實,讓鄧刺史以為他們已經逃出梓州,其實他們根本沒走多遠,就躲在城內!搜查的軍士進出過那座宅子三次,居然一次都沒看出異常!要不是他們主動來找我,我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他們竟然還在城裡!”
光聽他這會兒講述,就可以想見那晚的驚心動魄。
九寧沉默不語。
如此不顧後果,膽壯氣粗,置之死地而後生……
果然是雍王李昭的風格。
“雖然他們順利引開鄧刺史,但身邊沒剩下多少人,現在他們困在城裡。聖人的處境非常危險,稍有差錯,後果不堪設想。我已去信給我父親,但等他回信,隻怕說什麼都遲了。”
楊澗臉上露出遊移不定的表情。
九寧問他:“可是有什麼不妥?”
楊澗嘴唇蠕動了幾下,似乎覺得不好開口,吞吞吐吐道:“聖人、聖人不願離開。”
話說出口後,他立馬沒顧忌了,嘴角撇了撇,“救聖人出來的人告訴我,聖人不想逃亡,寧願在梓州仰人鼻息,所以救他的人才不得不聯係我,請我幫助他們。”
九寧眉峰微挑,不予評價。
有李曦這麼個一直拖後腿的堂兄,李昭肯定氣得半死。這才冒險找楊澗幫忙。
李昭肯定不信任楊澗,找他可能是實在沒辦法了,還有就是想利用楊澗挑撥東西川。
她道:“先見到聖人再說。”
楊澗唔了一聲,“我趁夜去,我有從鄧大郎那裡討來的腰牌。”
九寧忌憚李昭,不是怕他,而是不想在這個時候多生枝節,沒有提出和楊澗一起去。
事實上,為安全起見,她決定接下來都不在李昭麵前露麵。
等到了西川境內,就不用怕李昭了。
九寧想了想,道:“我讓雪庭寫封信給聖人,勸聖人隨你一起離開。”
楊澗大喜:“如此最好!”
聖人現在是驚弓之鳥,不願離開梓州,即使他們強行帶走聖人,路上也可能出變故。如果雪庭能夠勸說聖人改變主意,他們就不用擔心聖人在路上瞎折騰。
九寧請來雪庭,和他說了現在的局勢,最後問:“叔叔,你有把握能把李昭騙到成都府去嗎?”
李曦現在就是破罐子破摔,根本勸不動,真正要勸的人是李昭。
隻要李昭認為成都府是安全的,那麼他肯定會強迫李曦和他一起去。
雪庭考慮了一會兒,點點頭。
九寧立刻搬來紙筆,站在書岸邊看他下筆,挽起袖子,要幫他研墨。
雪庭有些哭笑不得。
她是公主,怎麼能讓她做這個?
九寧含笑道:“這是風雅事,叔叔,你寫吧。”
彆的活計她做不來,研墨這種事她擅長,以前在周家的時候,她常常和周嘉暄一起鑒賞各地稀罕名墨。周都督不懂這些,每次看兄妹倆湊到一起研究那些墨錠墨塊,而自己插不進一句話,氣得直哼哼。
突然想起往事,九寧沉默了一會兒,笑著搖搖頭,把注意力放回到雪庭麵前攤開的信紙上。
雪庭很了解李昭,打好腹稿,一揮而就,很快就把信寫好了。
九寧讓人把信送去給楊澗。
幾人聚在一起商量了一下遇到突發事件該怎麼應對,匆匆話彆,楊澗換了套衣著,帶上親兵,漏夜入城。
與此同時,九寧命親兵們拔營,迅速離開山穀,徑直奔向西川。
……
途經綿州時,九寧立馬山崖邊,鞭子遙遙指向城池的方向,對身後的炎延和秦家兄弟幾人道:“看清楚了,這就是綿州城。”
眾人恭敬應喏,望著沐浴在拂曉薄霧中的綿州,目光灼灼。
……
數日後,九寧順利抵達西川。
楊節度使忙於處理公務,派另外幾個兒子出城迎接她。
楊家郎君們不愧是楊節度使的兒子,個個斯斯文文,玉冠束發,教養很好,和大大咧咧的楊澗一點都不像。
也難怪楊節度使總是對楊澗橫挑鼻子豎挑眼。
有這麼多文雅兄弟在一旁作對比,楊澗的那些不拘小節一下子變成粗魯和庸俗,楊節度使自詡是名士,自然無法容忍。
楊家郎君態度熱情而又不失風雅。
九寧沒有避諱,大大方方和他們廝見。
眾人寒暄一番,楊家郎君請九寧入城。
接下來幾天,楊家郎君以“介紹風土人情”為由,每天帶著九寧遊覽坊中鬨市,去城外看景,上山禮佛……
楊節度使始終沒有露麵。
要問楊節度使重不重視九寧,自然是重視的,不然他不會派出親兒子去長安保護她。
在楊節度使眼中,九寧是個需要保護的宗室公主,他會為她提供錦衣華服,讓她過養尊處優的日子,保證她能和公主一樣坐享榮華富貴。
但他不會和九寧探討政事。
九寧明白楊節度使現在隻把自己當成一個可憐兮兮的孤女看待,沒有強求。
她不急。
等控製東川,就該楊節度使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