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州。
暖風吹拂, 老梅樹抖落積雪, 探出幾條皴裂的墨黑枝乾,城中一所燈籠高掛的大宅內, 肩披白氅的帶刀護衛們神情警惕, 來回巡視。
稍有風吹草動, 護衛立刻拔刀。
鄧刺史現在一門心思追回李曦, 解決背叛自己的親眷、部下,根本沒把楊澗放在眼裡。
楊澗大大方方進了城,然後一頭鑽進刺史府,半個時辰後偽裝成衛士出府,找到李曦藏身的那所宅子, 將雪庭的親筆信奉上。
少傾, 一名膚色白淨的內侍走出來, “請將軍入內說話。”
楊澗隨手理了理衣襟,跟著內侍走進一間透出昏黃燈光的梢間。
房裡隻燃了一根蠟燭,燭火搖曳,書案前纖瘦的影子也跟著晃動。
楊澗一眼瞥過去,看見一個玉冠束發、穿素色圓領袍衫的男子坐在書案前,手邊放著的那封拆開的書信正是他剛才送來的。
男子坐姿仿佛很隨意, 但就是這份隨意中透出幾分難以形容的矜貴之氣,麵如冠玉, 俊秀儒雅, 眉宇間略帶愁色。
燭光傾瀉而下, 籠在他身上, 他眼眸低垂,偶爾一個抬眼的動作,風華內斂,讓人不由得生出敬畏之心。
不是怕他,而是下意識覺得他身份不一般,不敢造次。
楊澗愣了一會兒,反應過來:眼前的男子肯定就是傳說中的雍王李昭。
他曾遠遠看過聖人李曦,記得李曦的相貌,可以確定素袍男子不是聖人,而那晚將聖人救出來的人是雍王。
就是雍王請他來的。
楊澗朝李昭行禮。
李昭看到他,仿佛眼前突然一亮似的,既驚喜又感動,起身站起,離席,快步奔至楊澗麵前,雙手一揖。
“將軍冒險前來搭救,不勝感激。”
楊澗最怕應酬,忙連稱不敢,和李昭客氣了幾句,問:“聖人呢?我隻有這一次機會,天亮前必須離開,否則鄧大郎肯定會生疑!”
“一切準備就緒,隻等將軍了。”
李昭輕描淡寫道。
楊澗暗暗鬆口氣,隻要聖人不鬨脾氣,什麼都好說。
“請大王稍等,末將先派人去探探情況,半個時辰後出發!”
李昭點頭,目送楊澗轉身離去,拿起雪庭的親筆信,放在燭火上點燃。待信紙化為灰燼,轉身,吩咐藏在屏風後的心腹:“去請陛下。”
內侍應喏出去,不一會兒,又推門進來,神色惴惴,低著頭道:“大王,陛下……陛下不肯走。”
李昭皺眉,“不要驚動楊將軍。”
眾人齊聲應是。
李昭出了梢間,穿過回廊,走進一間由幾位中郎將親自帶人層層把守的明間前。
裡麵傳出內侍們耐心勸告的聲音。
而被勸的李曦很不耐煩,大罵內侍們居心叵測,說到激動處,拍案大叫:“反了!你們都反了!”
守在門邊的青年男子和李昭交換了一個眼神,推開門。
李昭走進去,環視一圈。
內侍們正手足無策急得滿臉油汗,看到他進來,如蒙大赦,“大王!”
李昭示意他們退下去。
內侍們巴不得這一聲命令,立刻躬身退下去。
李曦坐在窗前榻上,臉色陰沉。
見內侍們聽李昭指派,他嘴角一翹,略帶譏諷意味。
“朕的好弟弟,你看,朕說什麼,他們一句都不聽,你一個眼神,他們就老實了。”
李昭走到榻前,坐下,問:“陛下要留在梓州任人魚肉?”
李曦咧嘴笑:“朕這個皇帝當得憋屈!沒人聽朕的,所有人都想取代朕!朕就是一個沒人理會的可憐蟲,不管逃到哪裡都是一樣的,與其繼續東躲西逃,不如就安心待在梓州,至少梓州刺史對我還算恭敬。”
李昭道:“這樣你就能滿足了?當一個生死都捏在彆人手上的傀儡?”
李曦臉色沉下來,冷笑:“不滿足又能怎麼樣?朕當這個皇帝,沒有一天快活過!朝臣瞧不起朕,百姓瞧不起朕,藩鎮瞧不起朕,內侍宮人也瞧不起朕,還有你!”
他抬手,指尖直直指著李昭的臉。
“你是朕的從弟,你我二人自幼一同長大,相濡以沫,同甘共苦,可你也瞧不起朕!你不用狡辯,朕知道,你從來都看不起朕!”
他哈哈大笑,揮落案桌上的碗碟盤盞。
“你們根本沒把朕當皇帝!沒人聽朕的話!”
他怒吼,笑容忽然一收,表情有些猙獰:“你瞧不起朕又怎樣?隻要朕一天不退位,朕就還是皇帝!你永遠取代不了朕!”
李昭神情冷峻,一言不發。
到了這個地步,李曦居然還懷疑他,認為他這些年的辛苦籌謀,隻是為了搶他的皇位。
等李曦終於發泄完,他冷冷地道:“阿兄,契丹南下,國難當頭,你不思保衛江山,不和朝臣商議,拋下闔宮婦孺,自己偷偷逃出長安……這樣的君王,怎麼可能贏得彆人的尊重!”
就算真要逃走,也不該走得這麼窩囊!
李曦冷笑:“江山又不是朕的,朕隻是個傀儡罷了,朕為什麼要死守?”
李昭閉一閉眼睛。
“因為你是天子,是皇帝,是李家子孫。”
李曦臉上的諷笑僵住,沉默了下來。
他看著燭火,似笑非笑。
李昭語氣平靜,緩緩道:“隨我去成都府。藩鎮忙於互相吞並,戰亂不斷,有再多李司空那樣的人物,也不過是你方唱罷我登場,風光得意一時罷了,難以長久。縱觀天下,手握實權而又真正有雄才遠略、有霸主之相的,不超過十人。蜀中沃野千裡,物阜民豐,遠離中原,我們暫時去成都府躲避戰禍,積攢實力,等中原生亂時再出兵平亂,屆時不怕人心不歸!”
李曦撩起眼皮,看傻子似的盯著李昭看了半晌,諷刺道,“你未免太異想天開了!我們手中沒有可靠的軍將,沒有忠心的兵士,就靠你我二人,去了成都府,也不過是換一個地方受罪罷了!”
李昭單手握拳,掩唇咳嗽了幾聲。
他神情無奈,一字字道:“阿兄,你是天子,我是雍王,我們是李家子孫,我們的身份,就是千軍萬馬!”
李曦怔住。
李昭苦笑了一下,道:“這些年藩鎮吞噬彼此,哪一個不是打著忠心於朝廷的旗號!當年我逃出長安後,身邊隻有十幾個忠心內侍,為什麼我能煽動彆人起兵?為什麼我總能找到願意聽從我指揮的軍隊?為什麼即使有些藩鎮想要對我痛下殺手,最後還是隻能放棄?因為我姓李!武宗族侄,堂堂雍王!”
他一口氣說了幾句話,臉上泛起不自然的薄紅。
同情他的,會適當給予援助,金銀財寶,忠勇護衛,隨他挑。
想利用他從他身上謀取利益的,待他更為熱情,同他結盟,以他的名義招兵買馬,籠絡人心,壯大勢力。
而那些不想搭理他的,也不敢太輕慢他,更不敢殺他,因為殺了他後患無窮,沒有一點好處。
他們隻能趕走他,就像周都督那樣,逼他去其他人的地盤。
兵強馬壯是在亂世立足的根本,但想走得更順、更遠,政治的重要性絕對不可忽視。
有時候,政治上的運作,比戰場上的交鋒更重要。
不然,李司空為什麼得意這麼多年,就是不肯稱帝呢?
因為李司空看似不著調,其實心裡很清楚,時機還沒到。
不管哪個藩鎮強大起來,第一件事就是派遣使者奉表天子,找朝廷討冊封,為的是什麼?
他們要名正言順。
這不僅僅是麵子的問題,而是政治資本。
……
李昭長歎一口氣,忽地一笑。
“這是亂世,亂世不缺投機者,阿兄以為所有人都是靠兵馬取勝的?”
不破不立,亂世就是一個資源重新分配、舊的豪族衰落,新的豪族崛起的過程。
有野心、有抱負的人喜歡亂世,因為亂世沒有那麼多規矩,那麼多束縛,亂世之中,處處是機遇,不論是高貴的世家公子還是卑微的平民百姓,大家各憑本事,每個人都很可能成為人上人。
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有的人憑武力強大。
有的人憑運氣一步登天。
有的人憑眼光去豪賭。
有的人憑謀略坐收漁翁之利。
英雄不問出處。
這就是亂世。
而亂世的開啟,也象征著輝煌的王朝已經走向末路。
李昭道:“國祚將儘,群雄並起,中原是兵家必爭之地,戰亂不斷。但也有能經營一方的偏霸之主!不是所有割據藩鎮都像李司空那樣兵強馬壯,或者像江東豪族一般家族世代積累,富可敵國。亂世出英雄,隻要能把握時機,昨日田舍郎,轉眼就能成為坐擁一方的豪強!遠的不說,你可知道鄧珪是怎麼成為梓州刺史的?他出身草莽,少時就是個偷雞某狗的無賴,未發跡以前靠走街串巷販貨為生,手下沒有一兵一卒,隻因偶然獲得前任節度使的賞識,被賦予協助平叛的重任,恰好叛軍被河東軍圍困,讓他撿了個便宜,官升三級。前任節度使身亡,群龍無首,東川官員內鬥,他當時人言微輕,沒有勝算,又一次搶占先機上書朝廷,賄賂宦官,聯合朝中大臣,成為東川之主。”
他歇了口氣,繼續道:“有人的地盤是一寸一寸打下來的,有人是從祖輩那裡繼承來的,也有人沒兵沒卒,隻因為眼光精準就能巧取豪奪,搖身一變成為一方霸主。蜀中、西南地僻,是最好的割據之地,如果堂兄不願回長安,可以考慮去這兩個地方,我們身邊隻有幾千衛士,不可能壓製得住實力強大的藩鎮,絕不能落入其他藩鎮手中!”
李曦眼神閃爍,沒有吭聲。
李昭掩唇咳嗽幾聲,道:“但東西川地理位置特殊,而且楊節度使沒有稱霸之心,隻憑堂兄你的身份,加上這幾千衛士,我有八分把握可以控製西川!”
不止可以控製西川,還能進一步攻東川,屆時掌控整個蜀中,隻等契丹退兵,中原形成權力真空時,他們就可以發兵收回長安!
到時候,何愁手中無兵無將?
儘管李昭信心滿滿,李曦仍然猶豫。
他瞥一眼李昭,眼睛微眯:“阿弟,你計劃得這麼好,這麼有把握可以憑借我們的身份不費一兵一卒控製東、西川……那你為什麼還來救我?我曾經派人暗殺你,我無能懦弱。你不必管我,等我死了,你大可以去找楊節度使,讓他擁護你登基。你比我聰明。”
剛才說了太多話,李昭麵色發白,喘得厲害。聽了李曦這聽似真心實意實則全是試探的話,嘴角一扯,笑了笑。
沒想到李曦還是在懷疑他。
“阿兄。”
李昭抬起頭,直視李曦。
“我天生不足,時日無多,登基沒有意義,這是其一。其二,皇室不能再出變動,否則各地藩鎮可以順勢推出他們選定的傀儡,為繼承權互相征伐。這樣局勢隻會更加混亂,沒法保證你的安全。其三……”
李昭頓住了。
李曦自以為難住他了,冷笑:“還有什麼原因?”
阿弟一肚子心機,會那麼好心?他肯定還有隱瞞!
李昭挪開視線,望著角落裡靜靜燃燒的燈燭。
……
很小的時候,李昭被帶進宮裡,和李曦一起作伴,當時宮裡還有其他旁支皇室子弟。
那時候已經有人說他像武宗。
奸宦曹忠最怕武宗,每天派人盯著李昭,想下手除掉他。
李昭不敢喝彆人遞來的茶,不敢吃其他殿的吃食,每天隻有和李曦一起用飯時才能勉強吃飽飯。
偌大深宮,沒有人能保護他,他雖然貴為親王,卻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短短幾年間,陸續有皇室子弟因病暴亡,連被送上皇位的也難以逃脫魔爪。
最後隻有他們兄弟倆活了下來。
有一次,李昭夜裡噩夢驚醒,看到監視自己的內侍投在窗扉上的影子,嚇得淚流滿麵,卻一點聲音都不敢發出。
那種生死掌握在彆人手上,對方隻要一個不高興隨時可以殺了他的恐懼感,幼小的李昭還無法承受。
他隻是個孩子,一個本該錦衣玉食、無憂無慮的王府世子。
李曦被李昭壓抑的嗚咽聲弄醒了,拍拍他,小聲道:“阿弟不要怕,他們選我當皇帝的話,我就和他們說,讓你陪我玩,這樣他們就不會害你了。”
後來,李曦說到做到。
他不敢違抗曹忠,就想辦法把李昭帶在身邊,和他同出同進,形影不離,夜裡也睡一起。
看到內侍按曹忠的吩咐送吃食給李昭,他也要拿起來嘗一嘗,把內侍們嚇得麵無人色。
奸宦曹忠見他們兄弟感情好,怕手下人不小心失手毒殺皇帝,又聽宮中奉禦說李昭活不久,這才慢慢放鬆對李昭的看管。
……
往事曆曆在目。
然而,物是人非。
……
那年差點死在長安,李昭曾無數次回想,試圖從過去的回憶中找出蛛絲馬跡。
他不明白,李曦是什麼時候變的?
那個雖然懦弱但會保護他、和他相依為命的堂兄,怎麼會下手殺他呢?
……
李曦看著李昭,還在等他的回答。
李昭沒看他,緩緩站起身。
他背對著李曦,雙手微微握拳。
“其三,我若登基,第一件事就是殺了阿兄,以免夜長夢多。”
如果他登基,那麼李曦必須死,這樣才能穩定人心。
但他不想殺了李曦。
無情如他,陰險如他,也不會對曾經保護自己的兄弟痛下殺手。
所以,在聽說契丹南下時,他立刻召集人手北上。
一是看準蜀中的特殊性,想探一探楊節度使是否真的忠心。
另外一個原因,就是來救李曦。
他知道李曦膽小如鼠,很可能撒腿就跑。
原本他想勸李曦留在長安,可惜晚了一步,等他趕到長安時,李曦已經跑了。
還好他了解李曦,等在他西逃的必經之路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