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栽有數株木芙蓉, 露水滋潤過的葉片闊大肥嫩,廊前芳草盈階, 花木架子爬滿藤蔓,果實累累,顆顆如寶石, 玲瓏可愛。
李昭緩步走下台階, 寬袖拂過花叢,嬌豔花瓣撲撲簌簌, 落了一地。
他抬頭, 望著角落裡的一棵梨花海棠。
清風拂過, 葉片摩擦發出沙沙輕響。
李昭驀地想起第一次看到九寧時, 遞給她的那一枝梅花。
她出現在雪庭的禪院, 身上衣著華貴,明眸皓齒,眼神清亮, 一望而知是個嬌養小娘子。
若是那時知道她是武宗唯一的骨血,自己會怎麼做?
李昭沒有同胞的兄弟姐妹,幼時和李曦相依為命, 便全心全意把李曦當成兄長看待。
李曦有姐妹, 平時他也算疼愛姐妹, 屢次破格賞賜, 給予封地。
每次看到幾位公主朝李曦撒嬌討要珠寶首飾、田產宅邸的時候, 李昭忍不住會想, 如果他也有姐姐或者妹妹, 他一定會好好照顧她,疼愛她。
然而,李曦對姐妹再大方,逃離長安時,他並沒有帶上哪位公主。
李昭站在樹下,閉一閉眼睛。
雪庭的擔憂不是杞人憂天。
如果那時候他就知道九寧是自己的堂妹,第一件要做的事,並不是接她回宮,而是通過她去影響周都督,從而控製江州。
他了解自己。
他想好好對待自己的堂妹,也會儘自己最大的努力去保護她,但是這並不妨礙他利用她。
他就是這麼一個人。
明知沒有結果,還是選擇飛蛾撲火。
提著一口氣活到現在,要是那口氣沒了……大概就是他的死期了。
李昭苦笑了一下,抬手,接住一片隨風飄灑的落葉。
他一語不發,雙眸裡一道道暗芒閃動。
許久後,他輕輕握拳,將葉片捏得粉碎。
……
九寧婉言謝絕楊節度使的幕僚為炎延精心準備的接風宴,棄車騎馬,快馬加鞭,一路疾行,趕回府城。
入內城後,她徑直帶著炎延去見楊節度使。
在進屋之前,她吩咐阿三:“如果雍王回來,想辦法拖住他,還有他的那幾個內侍,不能讓他們靠近這裡,也不能讓他們靠近正院。如果他非要進去,你們用不著客氣。”
正院現在自然是李曦的住所。
阿三垂首應喏。
楊節度使派幕僚出城迎接炎延一行人,幕僚還未歸府,卻見九寧已經和炎延一起回來了,不由詫異。
九寧言簡意賅地道:“實在是有要緊事和使君商量。”
楊節度使和房中其他正在討論該怎麼勸諫李曦的屬官交換了一個眼神。
眾人都圍了過來。
九寧像是突然想起來似的,道:“此事還得稟報聖人。”
楊節度使不知道她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想了想,點點頭。
他已經向李曦暗示過九寧的身份,奈何李曦絲毫不關心這些事,隻一個勁兒催促他再多尋些美人。
幾天之內,李曦已經冊封了數位妃子。
本地屬官對李曦非常失望。
他們原以為聖人以前被宦官轄製才會懦弱無用,如今他逃到蜀地,身邊沒有宦官或者像李司空那樣的霸主威脅,理應重新振作才是,可他卻沉迷享樂,不理政事,每天隻知道摟著美人飲酒尋歡。
連楊節度使都忍不住和身邊心腹感歎:“亡國之君呐!”
因此,楊節度使對李曦完全不抱任何希望。
他現在隻是在儘自己的本分,忠心於君主,保護君主的安危。
其他的,他不會多管。
一行人來到李曦的住所,還未走近便聽到有輕快悅耳的管弦絲竹樂聲從院牆後飄過來,歌女正在吟唱市井間流傳的一首歌謠,聲音高亢,穿雲裂石。
一名中年屬官實在克製不住心裡的憤怒和失望,憤憤道:“靡靡之樂!”
其他人拍拍他的肩膀,勸他想開點。
內侍進去通報。
裡麵的歌唱聲停了下來,不一會兒,李曦吩咐了什麼,歌女繼續吟唱。
外麵的屬官們臉色都變了。
內侍走出來,道:“陛下在觀賞樂舞,請使君過了未時再來。”
楊節度使眉頭緊皺。
屬官們愈加不忿,握拳道:“都什麼時候了,陛下還有心情看歌舞?!”
……
其實屬官們並不讚同迎李曦入蜀,好好的把這個燙手山芋接過來,頭上多了幾尊磕不得碰不得的大佛不說,西川也將勢必成為其他藩鎮的眼中釘,屆時麻煩一樁接著一樁,西川的太平日子算是到頭了。
還不如繼續保持低調,假裝不知道李曦在蜀地。反正不管中原亂成什麼模樣,蜀地多半不會卷入戰火,等改朝換代,他們就向新君示好。
奈何使君迂腐,認為君主都逃到眼皮子底下了,做臣子的不能見君主落難而不顧,堅持要救李曦。
……
楊節度使歎了口氣,擺擺手,示意屬官不要多話,轉身看向九寧。
九寧一笑,道:“我早就盼著和聖人一見,前些天聖人剛到成都府,我不便前去打擾。今天卻是等不得了,使君且在這裡稍等,我先進去。”
楊節度使沉吟了半晌,讓開半步,道:“我和公主一起進去。”
公主是聖人的堂妹,又是武宗的唯一骨血,和聖人說不定能說到一起去。不管怎麼說,聖人不會責罵公主。
他們這些官員不好硬闖進去,公主可以,如果公主能勸聖人打起精神,那就更好不過了。
內侍見九寧和楊節度使要進去,忙要阻攔。
楊節度使皺眉,使喝止內侍。
內侍道:“憑她是誰,陛下說不許進,她就不能進!”
九寧挑了挑眉。
階前的屬官們翻了個白眼,臉上現出嘲諷表情。要不是使君收留,聖人現在可能還在四處躲避追殺呢!剛到成都府的時候,聖人可是感激涕零,恨不能認楊節度使為“亞父”,過了幾天好日子,就變了張嘴臉!
九寧將眾人的不屑神色儘收眼底。
既然官員們礙於名聲不敢動手,那就由她來代勞吧!
她看一眼身旁的親兵。
親兵二話不說,上前幾步,揪住內侍的衣襟,往旁邊一扔。
內侍哇哇大叫:“你們反了不成!”
屬官們站在廊下,冷眼看著內侍。
不是他們反了,而是天下人都反了,他們也想反,可使君不讓啊!
內侍見沒人來救自己,大怒,喊金吾衛過來,要他們拿下九寧。
李曦糊塗,他的內侍常在宮中行走,恃寵而驕,仗著他的寵愛霸道慣了,敢當麵給朝中宰相難看,也是糊塗人。
但保護李曦的那些金吾衛並不糊塗。
金吾衛們出身高貴,大多是長安世家子弟,因為忠心和心底的那份熱血才一路跟隨李曦。
眼見李曦愈加墮落,他們比蜀地的本地官員更失望,更痛心,也更憤怒。
於是,哪怕內侍被親兵幾拳頭揍得滿地打滾,發出一陣陣殺豬般的尖叫,金吾衛們也沒有出手的意思。
他們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宛如泥胎木偶。
其他內侍見狀,不敢上前,躲在長廊裡,瑟瑟發抖。
下馬威夠了,九寧抬手製止親兵。
親兵立刻停手。
內侍忙手腳並用爬到一邊,還沒站起,忽然被從後麵抓住衣領,大驚,再次發出尖叫聲。
九寧抬腳踏進院子。
楊節度使認真端詳她幾眼,暗暗點頭,跟在她身側走進去。
……
正廳裡,穿薄紗的舞姬還在翩翩起舞。
站在門檻一眼望去,滿屋珠環翠繞,鶯歌燕舞,空氣裡一股讓人悶得透不過氣的濃香。
親兵按著九寧的吩咐,將雙腿發軟的內侍往正舒展手臂、婀娜起舞的舞姬們中間扔去。
一聲巨響。
舞姬們驚慌失措,四散而逃。
侍女們丟了手裡的捧盒、酒壺等物,尖叫著退到角落裡。
雞飛狗跳。
正喝著美酒欣賞歌舞的李曦也被滾到自己麵前、鼻青臉腫的內侍嚇了一跳,還以為有人來刺殺自己,反應奇快,一把推翻食案,一蹦三尺高,扯過身邊的其他內侍擋在自己身前,大叫:“護駕!快護駕!”
轉眼間,屋裡的歌伎、侍女逃了個精光。
奏樂的樂伎們也都趁亂跑了。
樂聲戛然而止,滿地狼藉。
九寧踏過一地淩亂,緩步走上前。
李曦看到她,愣住了。
這人不像刺客。
他環顧一圈,視線落到楊節度使身上,就如看到救星一般,問:“楊使君,這是什麼意思?”
楊節度使歎口氣,不想再和李曦囉嗦,直接道:“陛下,您可知當年武宗和崔貴妃育有一女?”
李曦一臉茫然。
楊節度使示意他看九寧,“這位,就是武宗的骨血。”
不是刺客就好!
李曦鬆口氣,正想開口說什麼,突然回過味來,瞪大眼睛。
他看著九寧,目瞪口呆。
武宗竟然還有骨血在世?不是說當年宦官常在茶湯裡下毒,所以武宗一生沒有子嗣留下嗎?
見他冷靜下來,楊節度使拍拍手。
幾名文士應聲走進來,手裡捧著雪庭出示給楊節度使的信物。
楊節度使捧著信物走到李曦身側,小聲和他解釋來龍去脈。
李曦還有些茫然。
他知道武宗。
看似軟弱的武宗登基後立馬變了個人,站穩腳跟後的第一件事就是下手除掉把持朝政的奸宦,而且雷厲風行,下手毫不手軟,據說一個月內就連殺了幾百奸宦餘黨,這其中甚至包括武宗自己的母族。
那一陣子,長安血流成河。
宮裡的宦官都怕武宗。
就因為有人說了句李昭像武宗,曹忠便耿耿於懷,想方設法要除掉李昭。
所以,李曦對武宗並不陌生。
可能是酒喝多了,腦袋一陣陣酸脹,聽楊節度使解釋清楚九寧的身世,李曦揉揉太陽穴,隨口道:“既然是武宗血脈,自當予以公主之尊。都按使君的意思辦吧。”
楊節度使暗暗搖頭。
李曦以為他是來為九寧討封號的。
殊不知……時至今日,這個封號完全不需要由他來給。
之所以找他,隻是這樣更省事而已。
“陛下。”楊節度使小聲道,“前些日前去營救您和雍王的沙陀人炎延,正是公主的家將。”
李曦喔一聲,漫不經心,打了個酒嗝,搖晃了幾下,道:“原來是皇妹的部曲,賞!”
楊節度使無語了一會兒。
李曦靠著內侍的攙扶站穩,揮揮手,道:“楊使君還有什麼事要奏?沒有的話,讓宮人們進來繼續跳舞,今天楊使君為朕尋到皇妹,乃大喜,傳令下去,冊封皇妹為長公主!”
楊節度使扭頭看九寧。
九寧微微頷首。
楊節度使會意,叫來守在門外的護衛,吩咐了幾句。
護衛出去,不多時,窗外響起淩亂的腳步聲,屬官們都走了進來。
他們先飛快掃視一圈,看到舞姬們匆忙逃走時落下的薄紗、披帛,再偷偷看向李曦,目光在他因為連日作樂而微微泛青的眼圈停留了片刻,彼此對視一眼,暗暗搖頭。
李曦酒勁上來,踉蹌了幾下,有些站不穩,乾脆坐下。
眾人忙躬身行禮。
早有膽子大的內侍走進來打掃狼藉,抬走翻倒在地的食案。
等內侍們離去,李曦揉揉眉心,催促楊節度使道:“何事要奏?”
楊節度使看向九寧。
其他官員也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
無數道目光彙集到九寧身上。
她沒有說話,朝一直緊跟在自己身側的炎延點點下巴。
炎延是提著一隻褡褳進來的,會意,上前幾步,走到眾人中間,手中褡褳往地上一扔。
眾人倒吸一口涼氣,同時發出錯愕的驚呼聲。
褡褳落地,裡麵包裹的東西滾了出來,咕嚕咕嚕轉一圈,滾到一個人的腳下,不動了。
一顆帶血的人頭就這麼滾了出來!
饒是楊節度使早有準備,還是忍不住變了臉色。
李曦驚恐更甚,下意識往後退了好幾下。
這時候楊節度使根本沒心思去關注他,顫聲問九寧:“這是?”
九寧朗聲道:“不瞞使君,這是梓州刺史鄧珪之子鄧大郎的人頭。”
霎時,滿堂寂靜。
眾人呆呆地望著那顆血跡還未乾涸、麵目猙獰的腦袋,呆若木雞。
……
上午,九寧出城迎接炎延。
還沒說幾句話,先有李昭的內侍過來打斷他們說話,不一會兒百姓們又圍了上來,他們便先回城。
就在回城的路上,炎延告訴九寧:“殿下,我好像殺了個大人物!”
九寧問:“什麼大人物?”
炎延想了想,說:“鄧州軍都管他叫郎君。我看他穿的甲衣最威風,肯定是個將領,對戰的時候專挑著他打,他打不過我,讓我給砍死了。”
她說得輕描淡寫。
九寧卻知道戰場上的情況肯定麼這麼簡單,忙叫來其他人細問。
阿三激動得滿臉通紅:“殿下,炎延斬落馬下的小將是鄧家大郎!”
……
原來,那日,為掩護楊澗、李曦、李昭幾人回成都府,炎延將所有兵士分成幾股小隊,在儘量不招惹鄧珪率領的主力的情況下,不斷騷擾鄧州軍,打亂他們的行程。
炎延率領其中一支隊伍,負責激怒鄧州軍,引鄧州軍進入埋伏。
對方深入西川,急於趕緊奪回李曦,對他們窮追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