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炎延他們遇到一夥鄧州軍,炎延照例帶頭去騷擾他們,對方大怒,可能仗著兵力多於他們,沒把他們放在眼裡,一直對他們緊追不舍。
炎延不慌不忙,把他們引入包圍圈,然後調轉馬頭,迎著對方殺過去。
對方察覺出不對勁,想趕緊結束戰鬥,但已經晚了。
炎延舉刀,帶頭衝入對方隊伍,對方小將不敵,隻十幾招後就落於下風,被她斬於馬下。
主將身死,沒了主心骨,對方軍心渙散,部將們連主將的屍首都顧不上了,掉頭就跑,底下的兵士更是像沒頭蒼蠅一樣到處亂鑽。
兵潰如山倒。
阿三帶人收攏對方殘部,俘虜了幾名部將。
據那些部將交代,死在炎延刀下的小將正是鄧珪之子。
鄧珪膝下有五個兒子。其中鄧大郎是長子,但他生母早逝,不得父親喜愛。鄧珪更加偏愛幾個小兒子,鄧大郎心中不滿。
鄧大郎的母舅被李昭策動,幫助李昭救出李曦,鄧珪大怒,親手殺了他。鄧大郎既惱怒又恐懼,急於向父親證明自己的能力,不顧身邊人的勸阻,瞞著父親帶兵追在後麵,想親手抓到李曦,洗清恥辱,贏得父親的喜愛。
沒想到好死不死,碰上炎延,就這麼送了性命。
部將們見鄧大郎死了,知道回去梓州肯定逃脫不了鄧珪的責罰,這才倉皇逃跑。
阿三大喜,知道這事可大可小,一定得趕緊稟告九寧,於是一行人連夜趕路,立馬趕回成都府。
怕耽誤大事,他們是騎快馬回來的,其他人還在後麵。
……
聽阿三描述完那天的情景,九寧愕然。
她知道炎延武藝過人,但沒想到她運氣這麼好,竟然誤打誤撞,殺了鄧珪的長子!
鄧珪的兒子死了,而且死在西川……
九寧心口猛地一跳,嫌牛車太慢,立刻讓人備馬,帶著炎延進城。
……
正廳裡,還是死一般的寂靜。
落針可聞。
官員們還沉浸在震驚中,久久回不過神。
靜默中,李曦突然撫掌,笑道:“不愧是猛士,殺得好!”
在梓州的時候,鄧珪把他當成一個囚犯一樣呼來喝去,他不敢反抗,心裡卻恨透了對方,現在皇妹的部曲殺了對方的兒子,幫他報了仇,實在解氣!
沒人搭理李曦。
楊節度使看著鄧大郎的人頭,神情凝重。
……
東西川的關係很簡單:互為唇齒。
想打西川,隻要從東川借道,易如反掌。
占領西川,再回頭打東川,手到擒來。
東西川如果敵對,中原勢力可以輕而易舉攻破兩川。
但如果東西川結成同盟,守住入蜀的通道,那麼就可以憑借蜀地的特殊地理優勢,將對方的大軍擋在劍南之外,真正的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所以一般沒有必要,在沒有除掉其他競爭對手之前,中原勢力不會花大力氣攻打兩川。
比如李司空就沒動那個心思,隻要東西川每年上繳賦稅,老老實實讓他刮油水,他根本不關心東西川的主人是誰。
是以,楊節度使雖然看不慣鄧珪的為人,但為了大局著想,還是和鄧珪保持和睦。
鄧珪是破落戶出身,貪財吝嗇,雁過拔毛,野心極大,楊節度使不得不經常派兒子楊澗送大量金銀珠寶去梓州安撫他。
兩川這些年偶爾也有摩擦,不過總體還算和睦。
……
現在,鄧珪的兒子死在自己的地盤。
以鄧珪睚眥必報的性子,肯定會遷怒於整個西川。
東、西兩川,必起戰火。
楊節度使撩起眼皮,看一眼九寧。
九寧大大方方任他打量。
楊節度使嘴唇蠕動了幾下,忽然有種自己主動往坑裡跳的感覺。
這事能怪公主嗎?
當然不能!
鄧珪癡心妄想,扣押聖人,狼子野心昭然若曉,如果不救出聖人,鄧珪肯定會利用聖人逼他們父子為鄧州賣命。
那時他們父子投鼠忌器,隻能任鄧珪擺布,處境更加艱難。
而炎延之所以會對上鄧大郎,正是為了救聖人、雍王,和自己的兒子楊澗。
所以,這事不能怪炎延。
真正挑起戰火的人,是鄧珪自己。
楊節度使慢慢吐出一口濁氣。
東西川內鬥,周圍觀望的其他勢力肯定會趁機來侵占地盤,他們得早做準備,不然,就算打退鄧珪,東西兩川還是保不住!
楊節度使的臉色不好看,屬官們的臉色也青青紫紫,分外精彩。
公主的部曲居然殺了鄧珪的兒子!
雖然挺解氣的……可西川無將,隻有楊澗一個人,根本不頂事,而且聖人在成都府,其他勢力正在一旁虎視眈眈,現在不宜和鄧珪正麵交鋒啊……
眾人就像吞了黃連一樣,滿心苦澀。
屋外豔陽高照。
正廳裡,卻是陰霾籠罩。
眾人打起精神,開始討論要不要和鄧珪講和。
一名屬官努力不去看地上那顆人頭,道:“使君,當務之急,得儘快收斂鄧大郎的屍首,送回東川……”
他說著,忍不住看一眼炎延。
炎延站在九寧身後,麵無表情,脊背挺得筆直。
另外幾名屬官低聲議論了幾句,出聲附和。
有人立刻提出反對,道:“鄧刺史野心勃勃,早有自立之心,沒有此事也會攻打西川,事已至此,還是先召回所有軍將,加強布防吧!”
眾人議論紛紛。
楊節度使本人不通軍事,聽眾人七嘴八舌各抒己見,一時拿不定主意。
這時,九寧忽然拍了拍手。
眾人都停了下來,看著她。
九寧從袖中取出羊皮紙,走到楊節度使麵前,攤開,手指劃過東西川,道:“使君,鄧刺史深入西川,東川群龍無首,我們不僅要和鄧刺史作戰,還得防著其他人趁機攻打劍南,以免東西川同時被人趁虛而入,是不是?”
楊節度使詫異地掃一眼她,沉默了一會兒,點點頭。
九寧笑了笑,問:“既然如此,為什麼不乾脆讓東川換一個主人呢?”
楊節度使聽懂她的暗示,愣了片刻,神色震動。
這個可能他不是沒想過。
既然東川對西川這麼重要,那不如索性占了東川。
但楊節度使僅僅隻是守住西川就有些勉強,再讓他分兵去守東川,很可能顧頭不顧尾,而且東川當地官員也未必會聽命於他。所以還不如讓鄧珪占據東川,因為鄧珪此人桀驁不馴,不會投靠其他勢力,有他擋在前頭,沒人能越過東川攻打西川。
九寧能想到這個辦法,楊節度使不算特彆意外。
他驚詫的是九寧提出這個建議時果斷的語氣。
那說明她有把握。
或者說她早有準備。
一時之間,楊節度使心念電轉。
難道說,公主入蜀地之前,就已經盯著東川了?!
楊節度使抬起頭。
看一眼還沒弄清楚狀況的李曦,再看一眼指著羊皮紙上繪製的地圖和屬官們低聲交談的九寧。
果然,公主不是他們楊家能夠肖想的。
……
官員們也聽懂九寧的話外之音,紛紛激動發言,表示讚同。
剛才還一臉愁苦,一轉眼,個個目露精光,鬱氣一掃而空。
吞並東川,蜀地就都在使君掌中了!使君滿足於偏守一方,這沒有錯,但現在聖人都接過來了,他們遲早會和鄧珪決一死戰,與其陷於被動,不如主動出擊,趁鄧珪暴躁之時,搶了東川!
眾人越想越覺得這個主意妙。
楊節度使暗暗搖頭。
屬官們還是太急躁了,沒有大局觀……
不,不是他們看不清大局,而是他們也有野心,不滿足於守著偏僻的西川,想吞並整個蜀地。
還是太年輕了啊!隻顧當前利益。
他們也不想想,吞並東川以後,能消化得了嗎?
而且,現在契丹南下,李司空顧不上這頭,等中原穩定,李司空會放過東西川這塊大肥肉嗎?
楊節度使有自知之明,楊家不是其他勢力的對手,絕對不可能割據蜀地。
他寧願守著西川,等天下太平,他就讓出西川,歸隱田園,讓族中下一代子弟去為新君效力。
不過……聖人在西川,公主也在西川……
這確實是讓東西川合並的最好時機。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
楊節度使回過神。
他看著羊皮紙,道:“鄧刺史雖然來了西川,東川仍有他的心腹留守。”
九寧說:“正要告訴使君,我和楊將軍、雪庭潛入梓州前,已經設法和梓州官員聯係,其中有幾位忠心於聖人,可以一用。”
其實那幾個人並不是忠心於李曦,而是不滿鄧珪已久或者想借機牟利,還有幾個是武宗舊日提拔起來的,願意為九寧冒一次險。
楊節度使嘴角抽了抽。
他兒子怎麼也參與其中了?
那個臭小子!
……
得知東川有自己人做內應,而且還負責留守東川,一眾官員沸騰了。
一麵想辦法拖住鄧珪,一麵去梓州抄了他的老底,屆時鄧珪腹背受敵,插翅難逃!
眾人看著楊節度使,目光炯炯。
楊節度使心裡歎了口氣,明白此時給眾人潑冷水不僅澆不滅他們的野心,還會影響自己的威信。
公主這是逼他和她一起經略蜀地啊!
她在打東川的主意,那麼西川不得不全力支持,因為東川落到公主手上,對西川來說是件好事。
楊節度使失笑了片刻。
緊張等待他表態的官員們見狀,鬆口氣。
使君這是答應了!
眾人心潮澎湃,開始討論派誰去攻打梓州。
這是個不討好的差事,因為梓州是鄧珪的老巢,得知梓州危急,他肯定帶兵掉頭回去。
那個攻打梓州的人,很可能還沒攻破城門就被鄧珪堵在城外,有去無回。
眾人熱烈討論。
喧鬨中,九寧回頭看一眼炎延。
眾人心領神會:這不正好是最合適的人選嘛!
炎延迎著眾人的注目,走到李曦麵前,“某願前往!”
眾人不約而同停下來。
鄧大郎帶血的人頭就在炎延腳邊。
她不聲不響殺了鄧珪的兒子,現在又要悄悄潛入梓州去抄鄧珪的老底……
鄧珪一定會恨死她的。
李曦醉意很濃,聽眾人左一句右一句議論,聽得頭昏腦漲,見救過自己、殺了鄧珪兒子的炎延走到麵前請戰,想也不想便道:“大善!”
……
當日,在李昭還不知情的情況下,李曦下旨,正式對外公布九寧的身份,加封她為長公主。
自然少不了賜給封地——當然,這封地早已落入藩鎮手中。
同時,李曦在九寧的要求下任命她的部曲炎延、秦家兄弟、阿三等人為禁衛軍都頭,官拜衛將軍。
李曦不敢不答應。
一來楊節度使他們顯然願意為九寧撐腰。
二來……鄧大郎的人頭就在那兒擺著呢!
聖旨下達,炎延率領部曲、衛兵和前來投靠自己的溪洞部族,悄悄離了成都府。他們將繞過鄧珪駐紮的營地,以最快的速度抵達梓州。
雪庭派武僧聯係梓州的內應,請他們到時候和炎延互相配合,務必在鄧珪回梓州之前攻破梓州城門。
為給炎延爭取時間,楊節度使命人收斂鄧大郎的屍首,送去鄧珪營地,以此拖住盛怒的鄧珪。
……
很快,李曦的旨意傳遍蜀地每一個角落,並在不久後被中原各大藩鎮知曉。
舉世震驚。
李曦在長安的時候,常常被迫封賞藩鎮。甭管人家的地盤是怎麼打下來的,總之,誰打贏了,李曦就得下旨封官。
世人早已習以為常。
所以,李曦冊封衛將軍的那道旨意根本沒什麼人關注。
讓他們震駭的是李曦的第一道旨意。
長公主!
居然是武宗的骨血!
武宗和崔貴妃的女兒!
藩鎮們嫉妒得眼睛發紅:這個楊昌,一直唯唯諾諾龜縮在西川,綿綿軟軟一點脾氣都沒有,不管是誰都能從他那裡刮油水,怎麼他運氣就那麼好,聖人跑到東川被他撿走了,連武宗的女兒也在成都府!
……
江州,刺史府。
隨著契丹軍和聯盟軍的東西戰線先後陷入僵持狀態,鄂州對江州的封鎖沒以前那麼嚴實了。
李曦的兩道旨意經由信報們傳遞,很快送達周刺史手邊。
“長公主是武宗骨血?!”
周刺史看完信,驚坐而起,激動之下,失手打翻高幾邊的茶盞。
“哐當”一聲,茶盞碎裂,熱水飛濺而出,打濕他的衣袍。
茶是剛剛煮好的,茶水滾燙,他根本沒感覺到,捏著信紙,在房中踱步。
沒想到啊,沒想到。
武宗居然有血脈存活於世。
可惜,這個先機讓楊昌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