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昭抵達長安時, 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雪突如其來。
鉛雲密布,雪落紛紛, 高聳的古老石磚城牆上飄揚著黑色旗幟,獵獵風聲回蕩在連接城牆、夾城和皇城的宮牆回廊之間。一座座綺麗宏偉的樓台殿宇矗立在初雪之中,鴉群如烏雲一般淩空而下,在瓊樓玉宇上空盤旋流連, 久久不散。
城門前人仰馬翻,亂成一團。
朝廷早已下令不許百姓出城,但王公貴族、世家門閥有的是辦法拿到出城的文書, 他們賄賂守城的禁衛軍, 在私兵部曲和豪奴的保護下驅車離開長安, 向西奔去。
李昭從西邊而來,剛好和幾家出逃的世家車駕迎麵撞上。
久彆重逢,又是在兵荒馬亂的時節重逢, 兩邊都一時無言,心緒複雜。
來不及多寒暄, 急著逃難的人第一句便問李昭:“聖人果真在成都府?楊節度使能保住西川嗎?”
李昭騎在馬背上,對馬車裡的人點了點頭, 麵色冷淡。
對方頓時大喜,招呼同伴跟上自己,看一眼李昭, 見他風塵仆仆, 身邊隻有寥寥內侍跟隨, 道:“大王隨我們一道去成都府罷。”
李昭搖了搖頭, 輕輕夾一下馬腹,向著城門的方向馳去。
對方一怔,趴在車窗上目送他逆著出城的人流遠去,歎口氣,吩咐趕車的豪奴:“走吧!”
李昭一路上遇到很多人。
有宗室,有朝中大臣,有德高望重的僧侶。
其中很多人和他熟識,這些人看到他,都勸他和他們一起離開。
他搖頭拒絕,那些人長歎一聲,沒有多勸,帶著家眷和財寶,奴仆簇擁著,頭也不回地逃離長安。
一行人沿著長街入城,沒有熱鬨喧騰的坊市,沒有熙熙攘攘的人群,所過之處,斷壁殘垣,滿目瘡痍,昔日繁華的上都籠罩在戰亂的陰霾之下,幾乎成了一座死城。
萬幸城中還有士兵在維持秩序,所以老百姓敢在白天出門搜尋果腹的食物和保暖的衾被。他們表情麻木,緊緊抱著不知道從哪裡找來的食物,匆匆掠過長街。
皇城外的禁衛軍將軍認出李昭,大驚,愣了好半天後才反應過來,忙迎他入城。
李昭匆匆入城,問起長安現在的情況。
將軍答道:“大臣們能跑的都跑了,翰林學士、中書侍郎、京兆尹,全走了,郭將軍他們也帶著軍隊走了……隻有盧公還在,盧公不肯走,現在城中隻有一萬禁衛軍駐守,盧公說分守城門會分散兵力,把他們全部召回內城,準備死守宮城。外城管不了,白天還好……”
說到這裡,將軍頓了一下。
“到了夜裡,無人巡守,有幾夥人成群結隊沿坊搶劫殺人,裡坊處處都是哭聲……我們實在管不了。”
宮城被攻破就意味著國破,而且太後、皇後、貴妃和公主們都還在宮城內,盧公沒法送妃嬪們出城,必須死守宮城。他知道現在外城已經是人間煉獄,但他無可奈何,因為他們隻剩下最後的一萬禁衛軍了。
說話間,他們到了宮裡。路上遇見的宮人、內侍一個個蓬頭垢麵,神情呆滯,認出迎麵走來的年輕郎君是李昭,呆了一呆,紛紛下拜,泣道:“大王!”
李昭不及安撫眾人,徑直朝正殿走去。
剛踏上月台,一個頭發花白、身著官服的老人在年輕官員們的攙扶下顫顫巍巍走了出來,看到他,皺紋密布的臉擠出一個蒼老的笑容,渾濁的雙眼中淚花閃爍。
老人看著李昭,沉默了許久,微笑道:“大王回來了。”
……
李曦丟下滿朝文武和後宮妃嬪,隻帶了些親近內侍悄悄逃出長安,舉世震驚。
長安城內人心渙散,皇帝都跑了,大臣們群龍無首,吵來吵去,吵不出一個結果。如果擁護其他宗室登基,那在外的李曦必死無疑,而且此時再換一個皇帝除了會引來更多紛爭之外完全沒有意義,於是大臣們分成幾派,其中一派出城去尋找李曦,剩下幾派有的認為還不如等契丹被趕出中原後直接迎李元宗入城登基,但那時契丹來勢洶洶,誰也不能保證李元宗和周嘉行他們能擋住契丹的鐵蹄南下。大臣們意見不一,揎拳擄袖,打得頭破血流,不久後紛紛掛印離京。
到最後,幾乎都跑光了。
當時盧公早已閒居在家,家人紛紛勸他離開,他斷然拒絕,穿上自己的舊官袍,再次出現在朝堂之上。
……
眼下,皇親貴族比大臣們跑得還快,因為大臣留下還可以為新君效力,宗室留下則隻有死路一條。
此時此刻,宗室都在想方設法往外跑,隻有雍王獨自返回。
盧公不讚同李昭回來的決定,但是當他看到這個憔悴陰鬱的年輕人冒著風雪拾級而上,一步步走向自己的時候,心裡無比驕傲。
可以失敗,可以懦弱,但不能失了最後一點氣節啊!
李昭輕輕推開身邊扶著自己的內侍,雙手平舉,朝老態龍鐘的盧公一揖,“小子回來了。”
和他一起回京的內侍忙代他跪下,朝盧公行了個稽首禮。
盧公站著沒動,拄著獸首銅杖,站在殿門前,袍袖翻飛,泰然受了這個鄭重的禮節。
禮畢,眾人起身。
李昭對左右的衛士道:“送盧公出城。”
年輕官員們忙要攙盧公。
盧公擺擺手,示意眾人退開,目光望向遠方。
飛簷重宇,碧瓦朱甍,鱗次櫛比的殿堂樓閣沿著中軸依次坐落,氣勢恢宏,雄偉壯麗,昭示著這個王朝彪炳千古的偉大和昌盛。
無數個清晨,在回蕩在上都每一個角落的清越鐘聲的陪伴下,盧公騎馬入宮,走過繁華的街道,順著寬闊的長道,一步步走向宏偉的大殿。
從南到北,由外及內,千道萬道宮門次第打開,金色的晨曦破開層層雲霧,照耀在宮城之上,高聳的主殿俯瞰著整座都城,琉璃瓦上金光浮動。
日複一日,盧公身穿圓領袍,和其他大臣一道步入殿中,再一起從裡麵走出來。從躊躇滿誌、意氣風發的新晉進士,到灰心失望、垂垂老矣的老宰相,幾十年時光如水一般流淌而過,那個目空一切的年輕人恍在昨日,直到現在,盧公耳邊甚至還一遍遍清晰地回響著第一天入朝時站在殿外聽到的宮門吱嘎吱嘎絞動的聲音。
這座宮城是他的一切,他的熱血,他的抱負,他的努力,他的青春年華,他苦心經營半輩子卻屢屢受挫、無力挽救的失望和痛楚,全都在這裡。
“我老了,走不動了。”
盧公凝望著鵝毛般撲簌而下的大雪,微微一笑,歎息道:“我乃堂堂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國在,人在。”
國破,那便一道赴黃泉罷。
周圍的年輕官員對望一眼,眼圈泛紅,哽咽著道:“先生,我們留下,您出城去吧,聖人在成都府,您可以去尋聖人,繼續為聖人儘忠。”
效忠聖人?
試問天底下還有誰對皇室抱有希望?
新的、充滿活力的必將代替舊的、腐朽的,這是亙古不變的趨勢,沒有人能夠阻擋曆史的洪流。
就像當年沒有人能阻止本朝平定天下一樣。
盧公一哂,扭頭,望著李昭,含笑道:“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大王,我這人一生就好一個名聲。”
長安是他的魂,他的根,離了長安,他也沒什麼活路了。
李昭一言不發,和盧公對視,半晌後,微微頷首。
左右衛士明白他的意思,躬身後退。
年輕官員們忍不住哭了出來。
盧公笑罵:“哭什麼!這點陣勢就嚇成這樣,等他們攻城的時候,你們還不得腿軟!都給我憋回去!”
官員們吸吸鼻子,低頭拭淚。
李昭扶著盧公的胳膊,攙他入殿。
其他官員都迎了出來。
忠心的武官已經護送李曦出城,其他武官要麼被抽調去抵禦契丹,要麼帶兵自奔前程,要麼占據一地等待時機,留在宮城內的大多是文官,最後一支禁衛軍現在由劉將軍統帥。
眾官員看到李昭,悲喜交加,匆匆寒暄幾句,告訴他長安現在的狀況。
李昭問宮人:“妃嬪們現居何處?長平、長寧、永平公主呢?”
宮人答道:“都在太後殿中,幾位貴主也在,太後有令,任何人敢踏出內殿一步,立斬。有妃嬪不尊太後懿旨……皆被當場射殺。”
李昭眉頭輕蹙,問劉將軍,“我留下守城,將軍可有辦法平安送女眷們出城?”
劉將軍抱拳道:“大王,鳳翔節度使已經朝著長安攻過來了,而且城外還有十幾路亂軍……送妃嬪們出城,隻怕是羊入虎口。”
官員們歎口氣,紛紛點頭。
妃嬪們身份特殊,又沒有太多兵力保護她們,一旦遇上亂軍,下場淒慘。鳳翔節度使早就揚言,他入城以後第一件事就是先親自“嘗嘗”王室貴女,然後縱容屬下奸|淫後妃。
這種情況下,送後妃出城風險太大。
李昭沉默下來。
這時,宮人來報,太後得知李昭回宮,請他過去說話。
……
太後身穿大袖禮服,頭戴花釵,腰懸佩綬,頭發梳得一絲不亂,端坐在長榻上,神色平靜。
帳幔低垂,側間一座十二曲折疊落地大屏風後,隱隱可見寶氣浮動,時不時傳來衣裙摩擦的簌簌聲。
即使李曦沒有實權,後妃平日裡依舊明爭暗鬥。
現在李曦跑了,長安城朝不保夕,再鬥下去還有什麼意思?
如今,後宮妃嬪,不論品階高低,都住在太後殿中。
在這個老百姓根本不記得當今聖上到底是哪一位,皇室早已經名存實亡、隻能屈辱受宦官和權臣擺布的時代,後宮女眷沒有多少存在感。李昭雖然和李曦同進同出,但和後宮接觸不多,見到盛裝的太後,隻有無言。
太後抬起眼簾,細細端詳他幾眼,淡淡地問:“我兒安否?”
李昭點點頭。
屏風後響起細微的歎息聲和壓抑的啜泣聲。
太後沒有細問,抬頭,目光透過半開的窗扉,望向一重重在大雪中靜默的宮闈殿宇。
“檀奴,你兄長不僅不配為君王,也不配為人子、人夫、人父,他對不起朝堂,對不起他的女人和孩子,也對不起你。”
李昭沒有說話。
花釵垂珠輕輕晃動,太後起身站了起來,對著屏風道:“你們都出來,和雍王拜彆。”
屏風後響起一連串的環佩叮當聲,皇後、貴妃,長平、長寧、永平公主等人依次走了出來,所有人都身著禮服,盛裝打扮,麵容悲戚,淚痕未乾,盈盈朝李昭下拜。
李昭側身,太後示意他不要謙讓,“讓她們全了這一禮……也隻有這一次機會了。”
皇後還算鎮定,幾位後妃和公主年紀不大,聽了這一句,嗚咽一聲,哭了起來。
“哭什麼!”太後低斥。
女眷們忙擦乾眼淚。
李昭臉色微變。
太後看著他,問:“長安能不能守得住?”
李昭沉默了一會兒,緩緩搖頭。
女眷們臉色蒼白,互相攙扶著,淚落紛紛。
太後坐回長榻,閉一閉眼睛,道:“檀奴,你放心去做你想做的事罷,不必擔心這裡。城破之時,不必你們動手,我們絕不會苟活。屆時,一把火燒了這裡,倒也乾淨。”
幾位公主和後妃哭得哽咽難言。
一旁的皇後側身站在太後身旁,脊背挺直,神情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