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昭不停咳嗽,咳得雙頰發紅,平複下來後,閉上眼睛,朝太後和皇後、後妃、公主們深深一揖,轉身出了內殿。
他沒法和這些女人保證什麼。
他保證不了。
城破之後,這些後妃逃脫不了被侮辱的命運。
對她們來說,唯有一死,才能保住自己的尊嚴。
……
三天後,守城將士看到天際處一片烏壓壓的洪流席卷而來,心頭直顫。
那是軍隊。
鳳翔節度使來了。
他沒有立刻進城,而是派人送了封信給盧公,說他是李曦冊封的親王,既然李曦遠在成都府,他願意代為照顧皇後、諸妃嬪和公主,要盧公帶著太後、皇後出城迎接,言語粗俗,狂傲至極。
盧公大怒,當著使者的麵撕毀那封信。
鳳翔節度使大笑,駐兵城外,等待攻城時機。
……
是夜,李昭召集宮城內所有宮人,告訴他們鳳翔節度使已經兵臨城下,外城無兵可守,宮城隻有一萬禁衛軍,堅持不了多久,命宮人們各自逃生。
“宮中所有財物,你們可以自取。”
宮人們一片嘩然,跪倒在台階下,茫然哭泣。
李昭淡淡一笑,鬥篷披肩,站在大雪中,揮揮手,淡淡道:“你們留下來也不過是送死罷了,多拿些值錢的物件,儘早離去。”
宮人們不知所措,議論紛紛。
這時,幾個小內侍先站了出來,砰砰幾聲朝李昭磕頭,然後哭著跑開。
李昭沒有阻攔他們。
周圍的衛士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宮人們麵麵相覷,等了片刻,見李昭確實是真心放他們走,又驚喜又意外又感動,心一橫,紛紛給李昭磕頭,各自散去。
他們記得李昭說隨他們拿宮裡的財物,跑到平時值守的殿中,隨手抓起一些值錢的銀器、金器揣進袖子裡。
兵士們並沒有嗬斥他們。
宮人這才相信李昭說的是真話,把那些貴人們平時賞玩的古玩、玉器搜刮個精光,包袱皮一卷,背在背上,匆匆離宮。
一轉眼,連殿門上鎏金的銅環都被力氣大的宮人掰斷拿走了。
依舊無人阻攔。
李昭轉身步入內殿,脫下鬥篷,換上親王禮服,頭束紫金冠,腰係革帶,端坐在殿內,閉目沉思。
一名宮人躡手躡腳走進內殿,想把角落裡的貼金銀燈樹帶走,看到李昭,嚇了一跳,臉上立即漲得通紅,跪地求饒。
李昭沒有睜眼,道:“燈樹不便攜帶,不如多拿些金銀傍身。”
宮人羞愧欲死,磕了幾個頭後,躬身退了出去。
……
殿外,鵝毛雪落無聲灑落。
北風呼嘯狂卷,沒關嚴實的窗扉發出咯吱咯吱的細響。
李昭身子弱,畏寒,披上鬥篷,走到窗前,望著殿外的大雪。
若在以往,碰到這樣的雪夜,他會裹著溫暖的被褥,坐在爐邊看書,茶鍑裡煎一鍋茶,等茶水咕嘟咕嘟冒起細泡時,抓一把碾碎的茶葉,舀一壺水撒進去,茶香一絲一絲飄出來,滿室暗香。
以前沒有心思去注意這些,此刻,過往的記憶一點一點浮現在腦海中,他發現自己錯過了很多東西。
可惜,以後沒機會了。
天明之後,鳳翔節度使必定會率兵攻入宮城。
……
接連落雪天,宮殿外的月台無人打掃,被厚厚的積雪掩埋。
狂風刮過,卷起雪沫飛向空中。
一片如水的靜謐中,宮城外陡然冒起衝天的火光,赤色火龍在雪中狂舞,熊熊燃燒的大火映亮半邊天空。
火光映照下,鵝毛大雪變得灰撲撲的。
外城早已失守,所有禁衛軍退回宮城守衛。
宮中的內侍、宮女能跑的都跑出去了,剩下的不想跑,願意留下陪貴人們一起赴死。
即使待在深宮之中,李昭依然能聽見宮外遙遙傳來的廝殺聲。
宮城是最後一道防線,等鳳翔節度使攻入宮城,宮中所有後妃女眷和文武官員都將成為他們的階下囚,任他們輕賤侮辱。
尖叫聲、哭喊聲、求饒聲、怒吼聲、刀兵相擊聲……
這些不可能出現在宮城內的聲音,徹夜回蕩在夜空之上,徘徊流連。
李昭聽了一整夜。
翌日清晨,喊殺聲突然消失了。
內侍進來稟報,劉將軍和僅剩的禁衛軍不知蹤影,現在內宮幾大城門已經被人占領。
官員們齊聚一堂,聞言,倒吸一口氣:“全軍覆沒?還是劉將軍投降了?”
內侍搖搖頭。
官員們神情凝重,默默歎息。
看來是全軍覆沒了。
盧公笑了笑,拄著銅杖,和眾人交換了一個眼神,道:“諸君,我已年老,留下陪伴雍王,爾等儘可離去。”
眾官員們也笑了,抬手整理紗帽,望著殿外飛雪,道:“這等好事,盧公怎麼能獨享?”
李昭整了整衣冠,命內侍取來幾壺美酒,和眾官員拜彆。
眾人拿起酒盅,飲罷酒,斂容正色,舉袖,相互揖禮。
前仇舊怨,就此一筆勾銷。
今日共赴黃泉,路上也不孤單嗬!
李昭走進內殿,換上甲衣,拿起自己的佩劍。
他身子不好,從未穿過鎧甲,也沒提起過佩劍,內侍見他臉色不好,想上前扶他。
李昭擺擺手,握緊佩劍,一步步走出內殿。
眾官員們望著他,眼中含淚。
李昭一笑,迎著肆掠的狂風,朝殿外走去。
盧公緊隨其後,其他官員跟在後麵,沉默地追隨著他,走向一步步逼近的敵人。
越來越多的宮人加入他們,沉默地跟隨在隊列最後。
他們走出正殿,步下台階,穿過長長的回廊,走過寬闊空曠的廣場。
狂風吹拂,大雪紛飛。
遠處傳來整齊的腳步聲和甲胄、兵器發出的摩擦聲響。
眾人停住腳步。
長階下,一群頭束巾幘、肩披大氅、手握長|槍的士兵正邁著整齊的步伐大踏步走過來。他們剛剛經曆過一場大戰,氅衣上還有鮮血的痕跡,但步履絲毫不亂,昂首闊步,雄姿英發。
李昭站在風口處,平靜地望著眼前這支陌生的軍隊,拔出自己的佩劍。
官員們心口噗通噗通直跳,恍惚了半晌,冷靜下來,亦跟著拔劍。
從前文官也個個佩劍,後來文官的佩劍變成一種單純的裝飾,他們拔劍的動作有些生疏、有些笨拙,有幾人胳膊一直在發抖,但沒有人退縮。
他們用各種彆扭的姿勢緊握著自己的佩劍,沉默地等待著。
一名內侍慘然一笑,搶到李昭麵前,朝著那些士兵衝去:“大王待奴恩重如山,能伺候大王,奴此生無憾,大王,奴先走一步!”
他疾步竄上前,舉起佩刀。
白氅士兵們停了下來,麵麵相覷,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等內侍跑到近前,舉|槍格開他的佩刀。
內侍倒在冰冷的雪地上,閉上眼睛,準備那一刻的到來。
等了很久,遲遲沒有槍尖刺入血肉的銳痛感傳來。
內侍還以為自己激動之下失去對疼痛的知覺,呆了一呆,緩緩睜開眼睛。
一名白氅士兵站在他身邊,俯視著他,神情有些茫然。
小眼瞪小眼。
對視了片刻,內侍皺眉,小心翼翼地爬起身。
白氅士兵朝他伸手,拉他起來。
內侍也茫然了,回過頭去看李昭。
卻發現李昭並沒有看著這邊。
他眼睛睜大,神情詫異,正呆呆地望著一個方向。
內侍第一次看到李昭臉上露出這種震愕的表情。
站在他身後的盧公和其他官員也是一臉驚愕,個個目瞪口呆,和他一樣,目光呆滯,齊齊瞪著一個方向。
內侍順著他們的視線看過去。
風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
雪霽初晴,日光透過層層陰雲迸射而出,灑滿整個廣場。
長階另一頭,一個身姿高挑、身披丹朱色鬥篷的女子在數十名白氅衛士的簇擁下,沿著覆滿積雪的石階拾級而上,一名身著錦繡法衣的僧侶跟在她身旁。
淡淡晴光照耀,積雪折射出的雪光籠在女子身上,她恍若在輝光中漫步徐行,周身一道淺淺的光暈。
眾人屏息無聲。
女子步履從容,迎著眾人注視的目光,一步步走上台階。
她走到近前,摘下兜帽,粲然一笑,頰邊一對梨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