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光映雪, 一道道清冷光華閃爍流動,給人以璀璨之感。
無數道眼光怔怔地落在九寧身上, 望著她肩披輝光,一步一步走近。
許多年後,在場諸人垂垂老矣,記憶模糊, 神智不清,但他們依然記得這一天,看著長公主踏雪而來。
這一幕深深地鐫刻在他們的腦海中, 任歲月衝刷洗滌, 仍然洗不去這一刹那的絕代風華。
姿容冠絕, 天香國色。
迎著眾人靜默的注視, 九寧輕攏鬥篷, 步上月台, 裙裾掃過積雪, 走到李昭麵前, 眼簾抬起。
“雍王彆來無恙?”
李昭看著九寧,眸色黑沉沉的,嘴唇動了動。
還未答話,幾聲突兀的“哐當”撞響傳來, 人群裡一陣騷動。
原來幾位士兵和年輕官員被九寧容光所懾,一時失神, 手中刀劍紛紛落地。旁邊的人被這幾聲當啷響聲喚醒神智, 定定神, 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那幾位士兵窘得麵紅耳赤,忙手忙腳亂地撿起自己的佩刀。
許久後,盧公最先回過神,目光掃一圈左右,見那些穿白氅的士兵隊形嚴整,並沒有要攻擊的意圖,而且高僧雪庭和他們同行,知道他們絕不是鳳翔節度使的部屬,心中既驚喜又疑惑,看九寧和李昭認識,低聲詢問:“這位是?”
李昭視線仍然在九寧臉上,掩唇咳嗽一聲,輕聲道:“這位是……長公主,武宗之女。”
武宗仍有血脈存活於世,這盧公隱約聽說了一些,但長安成為一座孤城,亂軍隨時可能衝進大明宮,宮城內所有人的生死全部係在他一人身上,他心力交瘁,實在沒心思去打聽其他,加上兩地相隔遙遠,音訊不通,知道李曦還活著後,他便沒再費心繼續關注蜀地那邊的動向。
盧公隻知道長公主貌甚美,有第一美人之稱,和其母崔貴妃一般容色傾城。
後來輾轉聽說長公主性烈,敢冒著風險深入梓州,從不可一世的鄧珪手中解救兩位兄長,他曾感歎長公主不愧是武宗之女。
卻沒想到,這位流落民間的長公主居然能夠帶兵守衛長安!
盧公還在愣神,九寧先問李昭:“可派人通知後宮妃嬪?”
李昭反應過來,心裡咯噔一下,扭頭吩咐內侍:“去攔住太後。”
太後說過,為避免遭亂兵侮辱,城破之時她會帶著妃嬪和公主、郡主、命婦們自儘。
現在必須派人通知太後!
內侍知道事情輕重,應喏,轉頭撒腿就跑。
九寧扭頭囑咐兵士幾句。
那兵士點頭應是,帶著一支小隊快步跟上內侍。
九寧轉頭,朝盧公一揖,眉眼彎彎,含笑道:“讓盧公受驚了。”
盧公一怔,捋須笑道:“這哪是受驚!”
長公主救下長安,他就是此刻死了也無憾!
在場的文官們抱著必死之心慷慨赴死,不料會出現這樣的變故,呆呆地傻站了一會兒後,猜出九寧的身份,鬆懈下來,交頭接耳,小聲議論。
嗡嗡的說話聲中,盧公掩住驚愕,來不及和九寧多寒暄,做了個請她和李昭入殿的手勢。
九寧會意,和盧公並行,李昭也拔步跟上。
三人掉頭往大殿走,雪庭默默跟在一邊。
其他人緊緊跟在他們身後。
現在危機還沒有徹底解除,他們必須冷靜下來,不能掉以輕心。
盧公直接問九寧:“貴主帶了多少人?”
九寧道:“不瞞盧公,隻有兩萬人,鳳翔節度使已經攻入外城,我們隻是暫時將他們攔在宮門外。”
說著慢慢道明昨晚的事。
他們趕到長安時,長安業已失陷。
九寧不懂行軍打仗,隻交代楊澗和炎延務必奪回長安,不能讓鳳翔節度使在城中燒殺搶掠。
兩人領命,分彆帶一萬人從西麵和南麵入城。
這時,鳳翔節度使正在帶兵攻打宮城。
九寧和周嘉行住在長安的時候,曾讓炎延注意觀察長安城的道路布局,炎延將長安布防圖記得滾瓜爛熟。入城後,見對方已經占據半座長安城,隻差最後一步攻入宮城,權衡過後,認為兵貴神速,不及修整,帶兵直入朱雀門。
鳳翔節度使那時已經和劉將軍鏖戰了幾天,終於攻破宮門。眼見宏偉的宮殿緩緩朝自己敞開大門,他誌得意滿,欣喜若狂,仿佛自己已黃袍加身,正趾高氣揚地站在階前仰天大笑,不料背後突然響起破空之聲,幾支鐵箭如流星趕月,飛撲而至。
幸得他的稗將機警,舉刀格開鐵箭。
鳳翔節度使回頭看著那幾支鐵箭,笑容凝在臉上,驚出一身冷汗。
炎延就如天降神兵,打了鳳翔節度使一個措手不及。
他惱怒不已,掉頭迎擊炎延。
此時守城的劉將軍見援軍趕到,喜極而泣,熱血沸騰,帶著剩下的幾千殘兵殺出宮門,將鳳翔節度使堵在朱雀門內。
正打成一團時,楊澗帶兵趕到,合圍鳳翔節度使。
鳳翔節度使不料又有一路援兵趕到,心中大駭,疑心他們還有援軍,終於從即將攻占大明宮的狂喜中清醒過來,怕自己深陷宮城無法全身而退,一時有了動搖之心。
主帥都怯了,底下兵士更是人心渙散,掉頭就跑,差點潰兵。
鳳翔節度使無力控製局麵,見大勢已去,並不戀戰,迅速帶著幾千精銳突圍出去。
現在炎延和楊澗已經奪回宮門,劉將軍怕鳳翔節度使悄悄從其他方向潛入宮城,帶著人去巡查其他宮門了。
年輕官員聽到這裡,驚喜地喊出聲:“劉將軍並未戰死?”
九寧道:“劉將軍隻受了些輕傷。”
眾人大喜過望,長出一口氣。
盧公鬆口氣,心念電轉,飛快思考現在的局勢,道:“城中存糧充足,兩萬人,守城足矣……不過……”
不過沒有人會回援長安。
他們之前曾發出無數道勤王令,李元宗和周嘉行忙著和契丹作戰,其他節鎮,無一人應召。
一個都沒有。
諸地豪強早已放棄長安。
九寧帶回來的這兩萬人和劉將軍那幾千殘兵足可以守住宮城,但鳳翔節度使隻是一時輕敵才會狼狽退兵。
他現在隻是暫時退去,等他收攏潰兵,還會卷土重來。
而據九寧所說,還有另外十幾路亂軍從四麵八方彙聚而來,目標直指長安,想跟在鳳翔節度使身後分一杯羹。
他們肯定會和鳳翔節度使合作。
屆時,兩萬五千人,如何抵擋得住對方的十幾萬大軍?
盧公憂心忡忡。
九寧腳步頓了一下,望一眼東邊的方向,道:“盧公不必擔憂,我們隻需要守住長安即可。”
長安畢竟是一國之都,城堅牆厚,而且布置了許多機關,如果不是李曦丟下滿朝文武悄悄逃走導致群龍無首、人心渙散、大臣權貴陸續帶兵出逃,鳳翔節度使未必能這麼快攻入內城。
盧公順著九寧的視線看向東邊,隻看到逶迤的宮牆,茫然了一瞬,忽然心裡一動。
“貴主是指李司空和周使君?”
盧公的語氣充滿懷疑。
這二人打退契丹,實力大增,勢必會重新劃分地盤,屆時中原二人鼎力,局勢肯定會發生變化,說不定會迎來一場大戰。他們不忙著鞏固自己的地盤,怎麼會分心守衛長安?
九寧沒有多說。
一旁沉默不語的李昭撩起眼皮,看她一眼。
九寧挑眉回瞪回去。
這時,剛才領命去通知太後的內侍跑進大殿,氣喘籲籲道:“太後和諸位貴人安然無恙。”
眾人齊齊鬆口氣。
……
接連多日大雪,終於放晴。
這天下午,所有傷兵撤回內城。
盧公冷靜下來,分派人手去守各個宮門。逃散的宮人紛紛回宮,僅剩的朝臣們匆匆安頓好家人,迅速回歸各自的崗位,各司其職,宮內很快恢複秩序。
鳳翔節度使逃出城後,果然沒有退兵,他收攏兵馬,原地修整,隨時可能再次攻城。
劉將軍還在宮城外布防,楊澗和炎延立好營盤,先後回宮,向九寧稟報軍情。
盧公見到二人,大加讚賞,在得知炎延是女子後,差點沒驚掉下巴,笑道:“長公主部曲不輸昔日娘子軍。”
九寧笑稱不敢。
她知道盧公這人最喜歡給彆人戴高帽子,等把彆人哄得輕飄飄不知天高地厚時趕緊給對方下套,以達到自己的目的。
這是周都督告訴她的。
周都督臉皮厚,不吃盧公這一套,不管盧公怎麼正麵誇獎吹捧、側麵諷刺激將,他就是不接招。
盧公無可奈何,後來想請他發兵都是直接和他談條件。
九寧決定效仿周都督,麵對盧公天花亂墜的甜言蜜語,什麼都彆說,隻需要微笑以對就夠了。
她不接盧公的話茬,盧公笑了笑,止住話頭,轉而說起太後。
太後和宮嬪們想見九寧。
九寧擺擺手,道:“如今外城亂匪橫行,我想打開一道宮門迎老弱婦孺入內城,還有這些天從前線撤下的所有傷兵,也將他們接入內城養傷,盧公覺得如何?”
盧公愣了一下,點點頭。
當即吩咐下去,命宮人們清理出幾座空著的殿宇安置百姓和傷兵,並派宮中奉禦、醫者前去為傷兵們診治。
年輕官員們激動不已,紛紛出言稱頌九寧。
九寧聽得牙酸,隨便找了個借口走出大殿,炎延和楊澗立刻跟上她。
沒了其他人,九寧問炎延,“現在城中狀況如何,能守得住嗎?”
炎延想了想,道:“貴主放心,能守幾個月。劉將軍是禁衛軍統帥,熟知內宮布局,可以接著守城,我和楊將軍從北向南收複失陷的裡坊,將亂軍趕出內城,再逐步搶回外城。”
旁邊的楊澗插嘴道:“必須搶回外城,否則等其他亂軍趕到,我們就無路可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