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寧點點頭,道:“你們可以隨機應變,現在長安的安危,城中數萬百姓的生死存亡,就都扛在你們肩上了。”
兩人挺直脊背,齊聲應是。
情勢緊張,鳳翔節度使還在城外虎視眈眈,兩人不敢耽擱,匆匆交談幾句,先後離去。
九寧送他們出宮城,鬥篷裹身,立在箭樓上,目送二人騎馬跨出宮門。
……
馬蹄聲遠去,九寧回過頭,看著不知道什麼時候跟過來的李昭。
李昭已經脫下甲衣,穿一襲寬袖袍衫,紫金冠束發,站在城頭,俯瞰城下秩序井然的川兵。
已近遲暮,漫天雲霞蒸騰浮動,霞光映在積雪上,光華萬千。
士兵們的甲衣在暮色中閃閃發光,熠熠奪目。
九寧:“雍王想問什麼?”
李昭望著炎延和楊澗遠去的身影,“你什麼時候離開成都府的?”
他走的時候,炎延正率兵攻打梓州,等他快出川時,炎延打敗鄧珪、奪下梓州的捷報傳來,那時並未傳出九寧離川的消息。
九寧能這麼快抵達長安,炎延和楊澗能在危急時刻攔住鳳翔節度使……必定是提前計劃好的。
李昭估算了一下日子和行軍速度,知道九寧一定早就出發了,不然不可能及時趕到。
她故意隱瞞消息,就是為了來一個出其不意。
九寧道:“你去辭彆李曦的時候,我已經準備返回長安,打下東川,控製西川,為的就是穩住長安西麵局勢,確保奪回長安時不會腹背受敵。你離開成都府時,我都安排好了。你隻比我早走幾天罷了。”
她頓了一下。
“雍王,這一路我就跟在你身後。不然,為什麼你隻帶了十幾個親隨,卻能一路暢行無阻?”
得知李昭辭彆李曦、即將回長安時,九寧沒有阻攔——因為她當時早已經決定回長安。
遠比李昭更早。
去年隨周嘉行離開長安的那一晚起,九寧就做好了返回長安的準備。
救下李曦兄弟,穩定蜀地局勢,隻是開頭,長安是都城,是武宗、崔貴妃和崔氏的家鄉,她遲早會回到這裡,守衛這裡的百姓。
其實炎延早就打敗鄧珪,九寧故意讓人隱瞞下來,拖了半個月才放出消息。
等世人得知東川易主的時候,炎延和楊澗正護送她出川。她在出川的路上收攏了幾支亂軍和流民,不斷壯大隊伍,為讓新兵們適應,炎延和楊澗建議放慢行軍速度,不然他們會比李昭更快抵達長安。
李昭閉一閉眼睛,語氣一沉,近乎失態地道:“不可能!”
九寧不可能跟在他身後,更不可能保護他!
“不可能?”九寧低頭,手指拂去城頭磚牆上的積雪,“你覺得我不可能守衛長安?”
李昭唇角一扯。
“你自小流落在外,是周家撫養長大的,長安於你而言,隻是一座陌生的都城,你收攏你父親留下的親兵,拿下東西川……都是籠絡人手、收買人心的手段,根本不是為了李家。”
九寧沒有否認,“是啊,不是為了李家。”
她話鋒一轉,“那雍王又是為了誰呢?”
李昭沒答,掩唇咳嗽。
九寧緩緩道:“你是李家兒郎,自小在宮廷長大,眼見王朝迎來末日,你孤注一擲,殺曹忠,算計李司空,算計江州,算計鄂州,算計我……都是為了李家,你知道沒法力挽狂瀾,還是想試一試。國君死社稷,大夫死眾,士死製。李曦丟下滿城百姓逃走,失了君王氣節,你承擔下這份責任,回來赴死,你無愧於李家。”
李昭抬起頭,臉頰蒼白,眸中浮起幾道亮光,“你都懂……都懂……可你不願……”
九寧坦然地看著他,“可我身為武宗之女,借助父親的名聲收攏流民亂兵,卻不願和你一起承擔這份責任,所以你很失望,是不是?”
李昭凝眸望著她。
九寧轉身,望著城下來回巡視的士兵。
“堂兄,所有人都說你像我父親。你們確實像……但又不像。”
李昭一笑,“你從未見過武宗。”
她從沒見過生父,怎麼知道他們哪裡像,哪裡不像?
九寧點點頭:“是沒見過。所以我認真研讀他留下的劄記,想知道他的心願是什麼。”
李昭怔住。
九寧低頭,從袖中取出一份紙頁泛黃的冊子,冊子邊角已經卷翹翻起,看樣子讀它的人時常翻看。
李昭掃一眼冊子,他認得武宗的筆跡。
冊子確實是武宗親筆所寫。
九寧手指拂過書冊。
崔貴妃和崔氏的心願很簡單,她們想過太平安生的日子。
武宗呢?他還有什麼心願?
九寧問過雪庭。
雪庭說武宗無愧於心,並無遺憾。
九寧一開始不大相信,覺得雪庭可能是在安慰自己。
看完武宗的劄記後,她發現雪庭沒有撒謊。
武宗確實沒有遺憾,他生前已經儘了自己最大的努力,知道無可挽回,他坦然接受這個結果,就像接受春夏秋冬四季輪換一樣,沒有憤慨,沒有悲傷。
李昭和武宗最大的不同在於,武宗早已接受王朝注定滅亡的結局,在洞悉一切的前提下努力嘗試,他願意一個人承擔所有,但他不會強求彆人和他一樣勇敢,他允許彆人懦弱,允許彆人自私,允許彆人苟且偷生,就像一座大山,包容一切平凡和膽怯,他是個君王,亦是個慈愛的長輩,希望子孫後輩能逃離紛爭,安心度日。而李昭雖然清醒理智,實則心底沒法接受現實。
一條大船即將沉沒,船上所有人都將隨之一起沉入大海,武宗選擇將其他人送下船,自己留下掌舵,能成就成,不成就罷了。李昭不肯走,他寧願和大船一起葬身海底,也不會鬆手。
李昭的做法不對嗎?
不,從他的立場來說,他並沒有。
那像周嘉行這樣的人就是亂臣賊子了嗎?
也不。
世道艱難,老百姓食不果腹,朝不保夕,各地節鎮橫征暴斂,沒有一處樂土,多少無辜百姓凍餓而死、慘死在亂兵鐵蹄下或是被欺壓之死,他們就活該忍受這樣的苦難嗎?
寧為太平犬,不為亂世人,周嘉行從底層崛起,用他自己的努力去改變現狀,又有什麼錯?
李昭把江山視作李家的,他願意扛起這份責任,想重振李家的榮光。
但這萬裡河山,數萬萬百姓,真的屬於哪一家嗎?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李家曾為百姓帶來豐衣足食、繁榮安定的太平盛世,曾建立龐大的帝國,但後來它腐朽了,衰敗了。
武宗確實沒有遺憾,他看透一切,他尊重所有人的選擇。
九寧翻開劄記,緩緩念出其中幾句。
“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是故得乎丘民而為天子,得乎天子為諸侯,得乎諸侯為大夫。諸侯危社稷,則變置。”
百姓最為重要,國家其次,國君為輕。所以,得到民心的做天子,得到天子應允的做國君,得到國君應允的做大夫。國君危害到土神穀神——國家,就改立國君。
這江山,不是哪一位君王的,它屬於老百姓。
李昭臉色微變。
九寧合上劄記,“堂兄,如果現在你麵臨兩個選擇,一個是可以在幾年內結束亂世,但必須換一個君王,一個是李曦繼續做皇帝,而分裂的局麵還要持續一百年,你會選哪一個?”
李昭垂下眼眸,朦朧的夕光打在他臉上。
九寧知道他的選擇。
李昭會選第二個,因為他是李家兒郎,他追求的一切都是為了延續家族的榮耀。
至於在這一百年的紛爭中百姓們將遭受多少痛苦……李昭會關心,會同情,但在他看來,這是不可避免的犧牲。
但是老百姓們願意嗎?
他們是活生生的人,是血肉鑄成的生命,他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們所追求的的一切,不過是安安生生過日子而已。
豪強權貴有私兵保護,有錢財傍身,他們沒有。
他們無力反抗,無力拯救自己。
但至少,他們有權力選擇跟隨誰。
“堂兄。”九寧扭頭,看著李昭,“王朝迎來末路,節鎮擁兵自重、宦官秉政、官員昏庸、門閥鬥爭、流民起義……這些都隻是表因,底子爛透了,即使能拖延一時,以後還是會被推翻。”
新的權貴已經崛起,他們迫切需要迎來一個嶄新的王朝,一個重新確立規則,讓他們可以順理成章改頭換麵的王朝。他們將成為新王朝最忠實的擁護者。
底層老百姓不關心大明宮的主人到底是誰,誰能讓他們吃飽肚子、過上安居樂業的日子,他們就效忠於哪一方。
王朝更替,勢不可擋。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夕光漸漸黯淡下來,李昭咳嗽幾聲,輕輕道:“你呢?你選第一個?”
他忽然笑了一下,“妹妹,你心係百姓。”
九寧沉默了一會兒。
是啊,她選第一個。
不是因為她有多無私,多偉大,隻因為她是一個人。
一個普普通通、有自己的私心、曾因為被逼著做好事而不勝其煩的人。
也許真正的她是一個殺人如麻的惡魔,也許她犯下不少罪行,也許未知的力量懲罰她的目的就是逼她做一個好人……九寧曾經拒絕承認這一切,但這一世認認真真走這一遭,她不得不承認,她真的喜歡好人。
被溫柔對待,被其他人嗬護珍視,於是也想在自己力所能及的情況下善待其他人。
九寧輕笑,將劄記遞給李昭。
“我會儘力守衛長安,保住宗室,保住它的尊嚴和體麵。”
李昭接過劄記。
“那這江山呢?”
“我不知道。”九寧抬手掠掠發鬢,“我扛不起,堂兄,你也扛不起。誰能平定中原,結束亂世,還天下一個太平,誰有能力扛,誰能扛得住,就由誰來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