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月以前,他以為長安必定會遭到亂軍鐵蹄踐踏,抱著必死的決心守衛大明宮。
如今,繁花似錦,群芳爭豔。
恍如隔世。
李昭低頭,手指拈起一片落在寬袖間的粉豔花瓣,輕輕摩挲。
“答應還是不答應……隨她自己決定。”
盧公臉上掠過一絲驚詫之色,掃他一眼。
李昭輕聲道:“盧公,我不是王允,她更不是貂蟬。”
盧公尷尬地笑了笑。
他剛才確實想到這個了。
以長公主的身份和她的美貌,她能輕而易舉挑撥離間。如今長公主還沒有主動朝哪方勢力示好,幾大節鎮就為了她明爭暗鬥,盤踞在京畿周圍的勢力暗流湧動,不再是鳳翔一家獨大的局麵,周嘉行還直接出手殺了袁霆。
如果長公主略動一下心思,比如先向李元宗表達許婚之意,再將此事告訴周嘉行……
屆時,長公主可以不踏出長安一步就將天下節鎮玩弄於鼓掌之間,不費一兵一卒便促使各大節鎮內鬥,不斷消耗他們的兵力。
就像當年王允利用貂蟬離間董卓和呂布那樣。
當然,這些僅僅隻是盧公腦海裡一閃而過的念頭,想想罷了。
兩人在岔道前分彆。
李昭轉身回自己的寢殿。
身後內侍猶豫了一會兒,鼓起勇氣小聲問:“大王……您不會那麼做吧?”
李昭停住腳步。
“你懷疑我想利用她的婚事?”
內侍低頭。
李昭沒有回頭,“朱鵠,她是不是救過你?”
內侍渾身僵直,沉默了一會兒,道:“是,奴欠貴主一條命。”
……
那是幾年以前的事了,朱鵠奉命護送使者去江州宣旨,趁周家沒有防備時暗中擄走九寧,帶她上京,欲以她要挾周都督。後來路上出了意外,他們落入山賊窩中,九寧遇上周嘉行,而他被夥伴們救了出來。那時他以為命令是李昭給的,後來被夥伴從山賊寨子救走後才知道李曦在裡麵做了文章,李昭並沒有要求他們擄九寧入京。
再後來,朱鵠回到李昭身邊,李昭並沒有懲罰他,仍舊信任倚重他。他對李昭感激涕零,雖然覺得自己虧欠九寧,但在後來李昭算計江州、鄂州和九寧時,他依舊選擇站在李昭這邊。
朱鵠再次和九寧重逢的時候,在蜀地。
李曦流亡蜀地,被梓州刺史鄧珪強行扣下,李昭暗中聯絡鄧珪的妻舅,埋伏人手,救出李曦……那晚朱鵠假扮成報信的士兵闖入鄧府,和站在門外的九寧打了個照麵。
隻是匆匆幾瞥,朱鵠知道自己被認出來了。
九寧沒有拆穿他,笑意盈盈地掃他一眼,挪開視線,就好像不認識他一樣。
這幾年,朱鵠其實可以有很多機會見到九寧,但他心中有愧於對方,一直刻意避免和九寧見麵,直到這晚,避無可避。
九寧沒有忘記他,一眼就認出他了,並且從他的出現推斷出李昭就在附近。
然後就沒有其他了。
朱鵠愧對九寧,不知道該怎麼麵對她。
他曾無數次想象過如果當麵被九寧質問或者奚落時要怎麼回答她,請她原諒自己。
然而九寧根本不在意他,認出他以後,也僅僅隻是詫異了一瞬,心思就都放到他的主人李昭身上了。
他的掙紮,他的猶豫,他的愧疚,九寧以前不在乎,以後也不會在乎。
朱鵠依然還是那個默默跟隨在李昭身邊的忠心內侍,和以前沒有什麼不同。
……
李昭立在花池子前,聽朱鵠道明往事,緩緩道:“早在蜀地的時候,她就對我的行蹤了如指掌,我回長安,她並不意外,我和什麼人有過來往,她一清二楚……”
他頓了一下,話鋒一轉,“是不是你?”
朱鵠大驚,臉上血色儘失,撩起袍子,跪地道:“大王,貴主確實救過奴,奴愧對貴主,但奴對大王的忠心日月可鑒!而且貴主雖然認出奴,但從未挾恩相逼……”
他臉色蒼白。
“貴主認出奴後,根本沒和奴說過一句話。”
九寧沒有逼他背叛李昭。
李昭拂袖撥開低垂至膝前的柔軟花枝,“我信你。”
九寧確實在監視他,但她從來沒避諱這一點,對他這麼不客氣,自然不會花那麼多心思以策動他身邊內侍的這種方式監視他。
他笑了笑,眉眼間鬱氣氤氳,“你不用憂心這個,我不會利用她使美人計。”
以九寧的脾性,真想以自己的美貌攪亂天下局勢,不會費那麼多彎彎繞繞,她會理直氣壯地昭告天下:誰打敗其他人,誰就能娶我!
到時候,就算知道她故意削弱節鎮,各節鎮還是會紛至遝來,為她爭一個你死我活。
這才是不費一兵一卒就將天下節鎮玩弄於鼓掌之間。
想到這裡,李昭突然怔了怔,眸光閃爍。
九寧沒這麼做……
說明她心裡早就有了決定,所以不會輕易拿自己的婚姻開玩笑。
她剛才拿了周嘉行的求婚帖……送到大明宮的婚書那麼多,大部分她隻打開看兩眼就丟到一邊去落灰……
這是她收下的第一份求婚帖。
也是唯一的一份。
花光瀲灩,重重宮牆之間漂蕩著如雨絲般的歌聲,歡笑聲此起彼伏。
李昭閉一閉眼睛。
……
雲州。
直到長安那邊傳來周嘉行斬殺袁霆,以武力“威逼”長公主下嫁於他的傳言,幕僚們才知道自家郞主前不久親筆寫下的那封帖子居然是求婚書!
眾人指責陳茅:“你身為郞主親信,怎麼不知道郞主想娶長公主?”
陳茅一肚子苦水:郞主不是鐘情於九寧嗎?怎麼突然間就移情彆戀想尚主了?
尚主當然不是壞事,尤其對出身低微、根基薄弱的郞主來說……
可是郞主意誌堅定,絕不會因為貪圖迎娶長公主帶來的巨大利益就拋棄原先定下的首領夫人,而且郞主前幾天收到九寧寫來的信時表現得和以前一樣,一副不許任何人打擾的強大氣場……不像是要拋棄九寧的樣子啊……
陳茅左想右想,一腦袋漿糊,暈暈乎乎繞到牙帳前,想找周嘉行問個明白。
到了地方,帳簾剛好從裡麵掀開,淡金色夕光打下來,籠在簾下線條鋒利的半邊側臉上。
陳茅忙退後幾步,躬身行禮。
周嘉行正和身邊一個同樣是卷發的使者說話,掃陳茅一眼,撩開簾子,大踏步走出來。
那卷發使者含笑道:“公子已備下美酒佳肴,請使君務必賞光。”
周嘉行淡淡唔了聲。
卷發使者大喜,笑著告退。
陳茅認得對方是阿史那勃格的人,皺眉問:“郞主果真要去赴宴?”
周嘉行點點頭。
陳茅皺眉道:“郞主,此事怕是不妥。契丹軍已然撤出中原……此時您還去河東軍營地赴宴,屬下怕會生變故。”
周嘉行轉身往馬棚的方向走去,“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北地各處燃起戰火,契丹已然無力南下,東西線盟約名存實亡,他和李元宗遲早要分一個勝負,這一次宴會就算是刀山火海,他也得去。
陳茅想起自己過來的目的,拔步追上去,硬著頭皮道:“屬下最近聽說,李司空有意為他的義子阿史那勃格求娶長公主。”
周嘉行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