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亭外, 風聲呼嘯,精騎策馬飛奔而至, 衣袍獵獵作響。
一串噔噔的急促腳步聲, 親兵躬身進屋, 送上信報。
“郎主,朗州送來的。”
周嘉行大馬金刀地坐在窗前,低頭擦拭一把彎刀,聞言, 沒有抬頭,彎刀入鞘,接過信報,展開掃幾眼, 扣在一邊。
屋中幾位幕僚圍著一份攤開的輿圖, 正在低聲討論著什麼,見狀, 對視一眼。
其他幕僚紛紛退出去,唯有一名年輕人留了下來,這人姓袁, 是袁家郎君, 這幾年鄂州的庶務都由他打理。
“郎主派人去朗州, 可是懷疑周家三郎?”
啪嗒一聲, 周嘉行放下彎刀。
袁小郎拿不準周嘉行對周家的態度, 斟酌著道:“周嘉暄和西南苗民來往, 建立了一支水軍, 除此之外,倒是沒有什麼出格之舉。”
周家不足為懼。江州唯一能讓其他節鎮顧忌的唯有周都督一人,而周都督是過繼的嗣子,和周家聯係並不深。要不是同屬一個宗族,周都督未必會死守江州。
不過周嘉暄掌權後情況就不一樣了,他是周都督的嫡孫,若他有性命危險,周都督必然不會袖手旁觀。
周嘉行明白幕僚們的顧慮,他們始終認為和自己的宗族為敵是為大逆不道,會被天下百姓唾棄,所以希望他能和周家和好。
他擺擺手。
袁小郎不敢多說,躬身退出去。
“郎主,九娘從周家出來了!”阿山抬腳進屋,說了這一句,拍一下自己的腦袋,改口道,“不對,是公主出來了。”
他含笑瞥一眼轉身走遠的袁小郎,心中暗暗自得:你們這些中原長大的書生真是麻煩!為什麼一定要強迫郎主認祖歸宗?沒有宗族扶持又怎麼樣?郎主可是要當駙馬的!
從懷朗那裡得知九寧的身份後,阿山恍恍惚惚了好幾天,嘴巴從早到晚合不攏。
九娘居然是公主!
那可是金枝玉葉呀!
他又驚又喜:郎主真是好眼光,好運氣……還有,好壯的膽子……
金尊玉貴的公主要下嫁給郎主,那郎主豈不是就成了駙馬?
駙馬為老丈人收複江山,名正言順呀!
長公主深得民心,郎主一統淮南,夫妻倆齊心協力,誰稀罕那不相乾的宗族?
阿山在心裡鄙夷袁小郎他們,搓搓手,湊到桌案前,一眼掃到那封信報,眉頭一皺。
“郎主……您在查周嘉暄?”
他嘴巴張了張,猶豫了一會兒,道:“公主……會不會不高興?”
九寧當初堅持要給周都督和周嘉暄寫信報平安,周嘉行嘴上沒說什麼,那張臉卻起碼黑了有十天半月。
阿山現在唯恐九寧嫌棄周嘉行出身太低配不上她,不想兩人再為周嘉暄的事鬨彆扭。
周嘉行拿起信報,疊好,收進桌邊堆疊的其他信報裡。
他知道這種私底下的調查很可能沒有必要,他太多疑。
但這是他的習慣,改不了。
他必須了解清楚江州的情勢,以便能掌控全局……尤其這還和她有關。
阿山悄悄歎口氣。
他得瞞好這件事,決不能讓公主知道郎主一直在查周三郎!
……
九寧在親兵的簇擁中,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周家族人從她和周使君的對話中猜到一些什麼,呆立在長街上,久久無言。
等馬蹄聲消失很久後,他們才顫聲問周使君:“使君,您沒說錯吧?九娘是武宗之女?”
周使君麵容淒惶,蒼老的雙眸裡湧動著不可置信、悔恨、愧疚和自責。
族人驚呆了,表情瞬息萬變。
片刻後,他們催促仆從趕緊追上九寧他們:“怎麼能就這麼讓長公主離開呢?”
“對,長公主是在我們周家長大的,就算一時有些誤會,之前的情誼難道就一筆勾銷了?”
“不能讓長公主這麼走了!”
馬嘶陣陣,仆從揚鞭,車馬躁動。
眾人雙眼發光,臉上洋溢著興奮的笑容:二郎是節度使,九娘是長公主,都是他們周家的!
喧鬨中,響起一聲突兀的冷笑。
“自取其辱,自取其辱啊!”
眾人愀然變色,怒道:“誰大放厥詞……”
話說到一半,戛然而止。
因為說出“自取其辱”幾個字的,不是彆人,正是白發蒼蒼的周使君。
族人臉上訕訕。
一名族老靠近周使君,“他們都是在周家長大的,我們為什麼不能……”
族人不甘心呐!
一個是高貴的長公主,一個是年輕的霸主,都是從周家出去的,卻不願回歸周家,眼看這樣的人物和自己擦肩而過,他們悔得腸子都青了,如果不爭取一下,他們後半輩子都沒法緩過這口氣,他們必須爭取!
周使君冷笑了一聲。
直到今日,他才能真正理解當年他送走九寧後周都督罵他的那些話。
二郎周嘉行在顛簸困苦中長大,如今手握重權,從沒有想過要報複周家,已經是他們周家僥幸了。
族人卻猶不滿足,還想讓二郎為周家做牛做馬,甚至想當皇親國戚。
他們憑什麼?
周都督才是二郎的親祖父,他可曾對二郎提過任何要求?
沒有。
族人從未生養過二郎,有什麼資格要求二郎認祖歸宗?
同樣的,他們沒資格要求九寧為宗族犧牲。
不管九寧是不是長公主,不管她的生父是什麼身份,這一切都和周家無關。
她從小到大的衣食住行,皆是崔家仆從打理,她吃的穿的用的也不是周家官中的賬目。
疼愛她的人,是周都督。
庇護她的人,是周都督。
庇護江州的人,也是周都督。
和周家其他族人有什麼關係呢?
沒有周都督,江州早就被戰火吞噬。
族人靠著周都督的軍隊才能坐享富貴尊榮,卻瞧不起周都督,嫌周都督匪氣。
周都督早就警告過不許他們打九寧的主意,她的婚事由他做主,他為江州南征北戰,唯一的要求就是家族不能利用他的子孫,他們還是趁他不在的時候把九寧送出去交換城池。
真是貪得無厭……厚顏無恥啊……
難怪周都督這麼乾脆地放手讓周嘉暄接手周家軍……他本來就是個不愛搭理宗族的懶散性子,戎馬一生,到頭來還是被宗族當成一顆棋子,族人恨不能榨乾他的最後一滴血,理由冠冕堂皇——為了宗族。他看透了,不想再搭理族人。
周使君願意為宗族犧牲,也希望周都督能和自己一樣。
但是此時此刻,他發現自己忽然開始理解周都督了。
有族人互相扶持當然最好,如果族人愚蠢短視,像一群吸血蝙蝠一樣糾纏著你,貪無止境,為什麼還要縱容他們?
他本來可以製止這一切,隻要他不點頭,族人膽子再大,也不敢動九寧……
周使君閉一閉眼睛,轉身,迎著冰冷的北風,一步一步往回走。
如果當時沒有瞞著周都督自作主張,如果能耐心一點等九寧查明真相……如果他早一點知道九寧是武宗唯一的骨血……
他眼前一片模糊。
茫茫白雪中,出現一個熟悉的輪廓。
那是年輕的武宗,紅袍玉帶,紫冠烏靴,豐神俊朗,氣度華貴,含笑站在他麵前,遞了杯茶給他。
周家祖上出身不高,周使君隻是個名聲不顯的寒門子弟,宴席上的新晉進士個個文采風流,他緊張拘謹,沒有做出一首豔驚四座的好詩,也不會打馬球……
可是武宗卻對他說,他寫的文章很好,紮實穩重,體恤民間疾苦,將來一定是個能體恤百姓的好官。
回憶和眼前的現實交織在一塊,武宗臉上的笑容越來越淡,越來越淡……
周使君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
出了主城後,風聲越來越大。
九寧裹緊鬥篷。
城外精騎看到他們一行人出城,夾一夾馬腹,驅馬迎上前。
周嘉暄掃一眼遠處有兵馬駐守的長亭,“二郎在等你?”
九寧點點頭。
周嘉行處理其他事情向來不拖泥帶水,他不想回周家,就不會搭理周家族人。此次來江州,主要是為了陪她。
另外大概也是為了親自看著她……九寧眼裡閃過一抹笑意,在心裡悄悄腹誹。
看到她笑,周嘉暄也嘴角輕揚,笑了笑。
出城的路上,九寧和他說了這幾年發生的事。
一開始他根本沒反應過來。
她這麼嬌弱,吃頓茶食都要四五個侍女服侍,每天穿的襦裙和頭上戴的珠翠首飾必須相配……這樣講究的小娘子,怎麼可能輾轉幾千裡,冒著烽火,走遍亂世中的北方?
然而她沒有撒謊,長公主英勇救兄、守護長安的事跡早已經傳遍大江南北,世人都誇她巾幗不讓須眉,是能鎮守一方的烈女。
他看著長亭的方向,問道:“回長安以後,有什麼打算?”
九寧凝望日光下寂靜的山野平原,含笑道:“先走一步算一步吧。”
頓了一下,扭頭看周嘉暄,眉眼彎彎,雙眸璨如星辰。
“阿兄以前是避世之人,這幾年你接管周家,一定很辛苦。阿兄,彆太累著自己,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周嘉暄看著九寧,眉眼微微舒展,低低嗯一聲。
九寧一揮手,道:“等戰亂平息,阿兄可以繼續跟著先生讀書,也可以去各地遊曆。”
到那時,天下太平,周嘉暄不用擔負宗族的壓力,他想做什麼都可以。
周嘉暄挪開視線,點點頭。
“好好照顧自己,有事給我寫信。”他神情一肅,聲音壓低,“你現在的身份是長公主,萬事小心,誰都不要相信……包括二郎,記住了嗎?”
九寧怔了怔,道:“阿兄不必擔心這個。”
周嘉暄以為她會順著自己的話答應或者為周嘉行辯解,但她卻隻是輕描淡寫的說一句不用擔心。
他不好再多說什麼,當初他明知她被送走,沒有拋下一切去救她……在他留下時,他已經失去要求她聽自己的話的資格。
“萬事小心。”
他沉默了半晌,輕聲道。
九寧點點頭,“阿兄也是。”
兩人揮手作彆。
周嘉暄勒馬長道前,目送九寧遠去。
他們還沒坐下來好好吃一頓飯……
他望著她的背影,眸光暗沉。
……
長亭前的親兵看到九寧一行人靠近,隔得很遠便笑著迎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