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山走在最前麵,臉上堆滿笑。笑得太用力了,以至於表情看起來有幾分猙獰。
九寧翻身下馬,解開鬥篷,睨他一眼,問:“二哥在做什麼?”
阿山笑著道:“郎主剛才和先生們議事,這會兒可能在寫信。”
九寧步上台階,推門進屋。
屋裡很安靜,周嘉行坐在窗下書案前,低著頭,果然在寫信。
九寧躡手躡腳湊過去,站在他背後,彎腰往下看。
信紙上一大串歪歪扭扭的文字——顯然不是漢字。
她撇撇嘴,覺得自己也應該去學點波斯語。
周嘉行神情不變,等寫完一行字後,才微微抬起眼簾,問:“處理好了?”
就像是突然發現九寧回來了似的。
九寧看一眼火盆裡燒得劈啪響的明炭,輕笑——他火力壯,屋裡不需要火盆,這火盆肯定是知道她回來才讓人送進來的。
“還沒有。”她嫌彎腰累,往下輕壓,趴在他背上,下巴往他肩膀上一擱,道,“還得見幾個人。”
周嘉行動作凝滯了一下,渾身僵直,片刻後又慢慢放鬆下來,讓她可以舒服地枕著他肩膀。
“太原那邊沒有動靜,李司空現在必須確立嫡子的地位,否則他的兒子會因為繼承權內鬥。長安暫時太平。”
九寧趴在他背上,伸手去夠桌案上的信報,“多弟和懷朗到哪裡了?”
周嘉行忽然按住她的手,“還沒有信報回來。”
九寧笑笑,“我忘了,最快也得半個月呢……”
她收回手,想站起身。
周嘉行扣著她的手,沒用什麼力道,但卻扣得很穩。她試著扯了扯,他一動不動,安穩如山。
九寧隻能看到他的側臉。
他神情如常,背對著她,扣著她的手臂,眼睛沒看她。
她卻覺得整個人都在他的視線之中,有種被他牢牢凝視的感覺。
“你不是要寫信嗎?”
她嘟囔道。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周嘉行嘴角微微一挑,轉過臉。
“料理好這邊的事……該輪到我了。”
九寧趴在他背上,手被他扣著,感覺到唇上溫熱。
火盆就在她腳底不遠的地方,炭火明旺,熱氣靜靜飄散在空氣中,扣著她的手順著她的手臂往上,手指蹭過的地方炸起一層雞皮疙瘩。
他看著瘦,倒是結實,哪哪兒都結實,碰到的地方全都硬邦邦的,連手指也粗糙硬實。
九寧腿有點軟,等她回過神時,發現自己和周嘉行成了麵對麵的姿勢,那雙手一隻緊緊攬著她的腰,把她往懷裡帶,一隻按在她脖子上。
而她坐在周嘉行的腿上,身子後仰,枕著他堅實的胳膊,雙手軟軟的,搭著他肩膀,他的錦袍被揉得一團亂。
火盆可能離得太近了,兩人都熱得臉通紅。
周嘉行鬆開九寧的唇,睜開眼睛,濃密卷翹的眼睫微微輕顫。
九寧詫異地看著他:“二哥,你……”
原來他親她的時候都閉著眼睛的?
“郎主!”
屋外傳來阿山的聲音。
九寧眨眨眼睛。
周嘉行眉頭緊皺,滿臉被打斷的不悅。
九寧忍俊不禁,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周嘉行淡淡掃她一眼。
九寧趕緊收起笑容,從他腿上站起來。
雙腿還是發軟,她定定神,整理了一下被蹭亂的衣襟。
阿山沒敢進來,站在外麵道:“周家八娘來了,是來找貴主的!”
周嘉行臉色更難看了。
九寧離他遠了些,道:“我出去看看。”
說完,腳步輕快地走出去了。
阿山探進半個身子,朝裡張望。
周嘉行冷冷地掃他一眼,眼神仿佛帶了力度。
阿山打了個激靈,忙退出去。
他說錯什麼話了?
……
八娘是從其他地方趕來的。
她已經嫁人生子,換了婦人發式,乘坐牛車來到郊外,遠遠看到騎馬迎過來的九寧,立刻掀開車簾,“九娘!”
仆從扶她下牛車。
不用彆人提醒,八娘一眼就認出那個穿錦袍的女子是九寧——妹妹那麼好看,置身人群中時,不管什麼時候,不管在哪裡,旁人第一眼留意到的總是她。
九寧靠近了些,下馬。
八娘提著裙角一路小跑,上氣不接下氣地喘了好一會兒,抬頭仔細打量九寧,“九娘,你還是這麼好看!”
說完,嘿嘿一笑,依舊還是以前的那個八娘。
九寧失笑,道:“八姐氣色真好。”
她看向牛車,車簾晃動,侍女抱著一個孩子走了下來。
“怎麼不見姐夫?”
九寧知道自己不會在江州多待,讓人去接八娘時,告訴她自己即刻會動身去長安。八娘以前最愛拉著她念叨將來一定要嫁一個如意郎君,如今嫁了人,而且夫妻舉案齊眉,感情不錯,按理夫妻應該同行才對。
八娘眼神閃爍,接過自己的兒子,獻寶似的,讓九寧看,“你看,這是你外甥!”
九寧雙眼微眯,沒有戳破她,捏著小外甥的小手逗他。
小郎君剛剛吃飽了,這會兒正酣睡,裹了厚厚的繈褓,睡得香噴噴的,從侍女的手轉到八娘的手上也沒醒。
九寧怕把他吵醒,拉著他胖乎乎的小手捏了捏就放開了,眼神示意侍女離開。
她如今頗有氣度,侍女當即凜然,抱著小郎君回牛車。
八娘根本沒管自己的兒子,緊緊拉著九寧,一疊聲問她這幾年去了哪裡,有沒有受委屈,不一會兒又開始誇她越來越漂亮。
趁著她喘氣的工夫,九寧按住她的手,“八姐,姐夫待你好不好?他們家呢?”
八娘揮揮手,滿不在乎地道:“他不敢對我不好。”
“你和外甥出遠門,姐夫沒送你?”
八娘表情一僵,眼神閃躲,臉上慢慢浮起一抹羞紅。
九寧道:“八姐,如果他們家對你不好……”
“沒有!沒有!”八娘以為她誤會了,趕緊搖頭。
九寧知道她日子過得和美,剛才那句是故意引她說實話,一笑,眼波流轉,道:“那為什麼八姐不想讓我看到姐夫?是不是姐夫生得俊朗無雙,八姐才舍不得讓姐夫出門?”
“他俊朗無雙?”八娘當即翻一個大大的白眼,跺跺腳,道,“九娘,你不曉得,你姐夫一點都不好看!”
說完,她臉上漲得通紅。
“不過他對我挺好的。”
八娘一直想嫁一個俊秀體麵的郎君,生得越俊朗越好。她動心很快,見一個愛一個,當然,她忘掉情郎的速度更快。
和喬家的婚事不成,後來和宋家的聯姻也破滅了,八娘倒是完全沒有受打擊的感覺,依然興致勃勃,等待著下一個俊俏少年郎登門。
結果來求親的卻是鄭家大郎。
八娘根本不記得鄭家大郎是何許人也——這說明對方長相平平,所以她沒有印象。
等見到鄭家大郎後,她想起來了。
有一次她和其他小娘子去郊外踏青,看到一個美貌少年郎,立刻動了心,追著人家走了很久,不知不覺誤入林子,正好郎君們在裡麵行獵,一隻猞猁猻猛地竄了出來,把她駭得跌落馬背。
是鄭家大郎救了她。
八娘整顆心都係在那個美貌少年郎身上,正惦記著打探人家的家世,看看對方有沒有娶親……鄭家大郎就上門來求娶了!
她怎麼能嫁一個長相普通到混入人群就沒人認得出來的男人呢?
八娘不大樂意這門親事。
可她耽擱了好幾年,年紀大了,而且十一郎怕她和九寧一樣被強行送走,勸她能早點定下來就早點定下來,她不敢反抗自己的父母,隻得含淚答應。
“九娘,你不曉得,你姐夫實在……實在……”八娘現在想想還覺得氣憤,“我嫁給他大半年以後都沒記住他的長相,他怎麼就生得那麼普通呢?”
九寧失笑。
八娘能用這樣的語氣談論她的丈夫,說明她是真的喜歡鄭家大郎,鄭家大郎也是真的對她好。不然夫妻倆不可能過得和和美美。
“八姐……你不讓姐夫來,就是因為他生得不好看?”
八娘忸怩了幾下,點點頭,老實承認。
她總是說要嫁一個美男子,還讓九寧幫她留意,九寧真的幫她留意了,她卻嫁了一個長相普通、沒有一點特點的男人,她不好意思把鄭家大郎帶出來。
九寧笑著搖搖頭。
鄭家大郎肯定聽了不少八娘對他容貌的抱怨。
八娘說了會兒自己的家事,咳嗽幾聲,不說了。她每次回江州都跟做賊一樣,不想讓鄭大郎和她昔日要好的姐妹見麵。鄭大郎氣了個半死,隻能陪她乘車,這樣不需要他出麵的場合,他可以待在車廂裡。
這一次來見九寧,鄭大郎連陪同乘車的資格都沒有。
“對了……五娘給我寫信了。”八娘眼圈一紅,拉著九寧的手,“九娘,謝謝你。”
隻有同樣身為小娘子的她們能互相理解那種被家族送出去的無助感,她們願意為家族犧牲,但是她們的犧牲並不被家族尊重。如果她們是男子,還可以建功立業,可她們是女子,出閣以後,一生就在內宅裡度過。
九寧拍拍八娘。
八娘眼圈更紅了:“九娘,你要好好的,我們都要好好的。”
“我會的。”九寧輕聲道。
親兵取來她送給八娘兒子的禮物,姐妹倆坐下敘舊,說說笑笑了一番,八娘雙頰緋紅一片,道:“你姐夫挺好的,就是生得不好看。”
九寧沒有打趣她,免得她一下子惱了回去又拿鄭大郎撒氣。
分彆的時候,八娘眼淚嘩嘩往下淌。
這麼漂亮的妹妹,居然要和自己離得那麼遠。
兒子餓醒了,在車廂裡哇哇大哭,她跟沒聽見似的,抱著九寧擦眼淚。
九寧哭笑不得,柔聲安慰她,送她上牛車。
八娘依依不舍:“以後我去上都看你!等不打仗的時候。”
九寧放下車簾,“好,我等著八姐。”
牛車慢慢走遠了。
九寧站在原地,目送他們一行人的身影漸漸消融在淡金色夕光裡。
夕光散去,雲霞翻湧,漫天金燦燦的夕暉中,傳來馬蹄聲。
一人一騎,肩披霞光,緩緩朝她行來。
隻有一個人。
他背著光,身影高大,肩背挺直,雖然年老,依舊一身英武之氣,如雄鷹低徊,周身淡淡的威壓。
九寧微微一笑。
阿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