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將取代李曦,以末代君王的身份回到長安,帶著最後的尊嚴與驕傲,慷慨赴死。
九寧會善待宗族,善待天下百姓。他死了,她和周嘉行之間才能沒有隔閡、沒有猜忌地開啟一個嶄新的時代。
天下不是他們一家的。
他望著沉入群山間的夕陽收起最後一束暉光,緩緩道:“朱鵠他們會一直保護你,送你去安全的地方,他們不會背叛你。阿兄,你走吧,不要回頭。”
李曦看著李昭,神情怔忪。
兄弟倆沉默地立馬山道旁,身影幾乎和暮色融於一體。
半晌後,李曦一個字沒說,撥轉馬頭,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朱鵠和其他親兵雙眼赤紅,目中含淚,下馬,朝李昭叩拜,“大王珍重。”
李昭沒說話,輕輕頷首。
朱鵠忍不住哭了出來,抹抹眼角,翻身上馬。
隨從們簇擁著李曦,慢慢走遠。
李昭手挽韁繩,望著兄長離開的背影,神色平靜。
漫山遍野被晚霞鍍上一層妖嬈的胭脂色,寒星浮起,山間刮起涼颼颼的夜風。
……
山道遠處,樹叢背後一陣窸窸窣窣聲響。
多弟撥開擋住自己視線的花枝,小聲道:“雍王要放李曦走,貴主就猜到會這樣。”
九寧又陸陸續續派人送來幾封信,信中告訴她,如果李昭帶著李曦一直往東走、想去投靠李元宗,那麼務必要把人扣住。如果李昭隻身回長安,那就不必多管。
她和懷朗一直在追查李昭和李曦的行蹤。前些天他們終於找到李昭一行人,因怕打草驚蛇,沒有驚動他們,遠遠綴在後麵。
多弟記得九寧的囑咐,不管李曦的死活,隻要保住李昭就行。
李曦不會對他們造成任何威脅,即使他落到其他人手裡也一樣。殺不殺他都不要緊。
但眼下李昭要放李曦離開,多弟還是一時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是就這麼放李曦離開,還是偷偷把人扣下。畢竟是曾經的一國之君。
一旁的懷朗眼神閃爍了幾下,道:“既然雍王這麼識時務,貴主也不會趕儘殺絕,隻要留下雍王一人,足矣。”
多弟點點頭,給身後的人做了個手勢。
眾人應喏,從藏身的地方走出。
山道另一頭,李昭身邊隻留下兩個親兵,目送李曦遠走後,撥馬下了山坡。
多弟就等在路邊。
李昭看到多弟,神色不變,似乎早就知道她一直跟著自己,“長公主回長安了?”
他了解九寧,隻要他和李曦不妨礙她,她不會趕儘殺絕。所以她會默許他放走李曦。現在她應該也在趕回長安的路上。
多弟頷首。
李昭看向懷朗,兩人臉上都不動聲色,默默交換了一個眼神。
“回長安罷。”李昭輕聲道。
多弟示意親兵們跟上。
他們慢慢走出小道,回到寬敞的官道上,踏上返回長安的路程。
是夜,他們在一處背風處紮營休息。
多弟守在李昭的營帳外,幾乎是寸步不離。
夜已深,隱約有零星的蛙鳴聲。
多弟坐在火堆前打盹。
一陣腳步聲靠近,她驚醒過來,抬起眼簾。
懷朗站在她麵前,朝她咧嘴一笑,“好了,你去睡罷,我來守。”
“小心點。”多弟囑咐他一句,轉身走了。
懷朗目送她走遠,叫來其他親兵代替他,走到營帳前。
裡麵傳出本該睡熟的李昭說話的聲音:“進來罷。”
懷朗舉步走進去。
帳中沒有點燈,李昭一身寬袖袍服,端坐在黑暗中,麵前放著幾隻打開的黑漆螺鈿寶匣。
“你是周使君的人。”
懷朗站著,手放在佩刀刀柄上,道:“正是。”
李昭垂眸,“周使君想殺孤?”
九寧不會殺他,但周嘉行可不會手軟。
懷朗沒說話,緩緩抽出佩刀,刀刃薄而鋒利,月光從帳頂漏下來,落在刀刃上,折射出一道冰冷寒芒。
李昭一動不動,道:“周使君愛慕長公主,殺了孤,要如何向長公主解釋?”
懷朗獰笑,“這個不勞大王操心。”
李昭淡淡道:“我已擬好一份詔書,閣下可願代孤送至周使君案頭?”
懷朗皺眉:“什麼詔書?”
李昭手指輕敲那幾隻螺鈿寶匣。
“孤親筆撰寫的檄文。”
懷朗外粗內細,聞言,眉峰皺起,收起佩刀,走到李昭麵前,拿起那份詔書看。
饒是心裡已經猜到,他還是臉色大變,眼睛裡燃燒起興奮的光芒。
檄文確實是李昭親手寫的,他以雍王之名,代李曦斥責李元宗老奸巨猾,早有不臣之心,命他即刻進京,否則發兵前去征討。
這份檄文公布出去,李元宗根本不會搭理,其他節鎮也不會把這份檄文放在心上。
隨著那幫稱帝的流民流竄至桂州而且規模越來越大,又先後有幾地軍閥自立為帝,江東以及沿海一帶的節鎮比較含蓄,沒有稱帝,不過他們和稱帝的軍閥互通婚姻。
眼下還承認李曦身份的人不多了。
但是有了李昭寫的檄文,周嘉行攻打李元宗就算師出有名,還未開戰,先占了上風。等九寧再公開支持他攻打李元宗,那天下節鎮都得站在他們這一邊,因為他們若幫李元宗,就成了謀反。
李昭眼睫低垂,等懷朗看完檄文,道:“孤不會阻攔周使君,等孤回到長安,任他處置。長公主和孤曾立下盟約,時至今日,孤生死都在他人之手,周使君自然無需顧忌孤,不過總得顧慮長公主一二。”
他應當死在長安。
懷朗沉吟了片刻,收起那份檄文,“大王果然是聰明人。”
李昭笑了笑,笑容譏諷。
懷朗躬身退出營帳。
走出幾步後,他臉上的笑容瞬時凝住,嘴角一挑,揚起一絲邪氣的笑。
郎主若真想殺李昭,就不會因為李昭的識時務而動搖,李昭以為他這樣做了,郎主就會放手嗎?
不會。
郎主隻對九娘一個人例外。
他走到火堆旁。
黑暗中,幾個快如鬼魅的身影從林子裡鑽出,疾步竄至他身旁。
他神色冷凝:“辦好了?”
親兵點頭,“他果然懷疑雍王,掉頭往河東去了。”
懷朗笑了笑,一口雪白牙齒,冷森森的。
李曦多疑,而李昭的那個忠仆——叫朱鵠的,心裡更忠於李昭,對李曦曾利用他綁走九寧的事耿耿於懷。
他早已經將李昭和李曦身邊留下的這些忠仆摸得透透的,知道怎麼不著痕跡地挑撥他們,煽動他們。
李曦不會如李昭所想的那樣往西走,他會轉頭去河東。
這才是懷朗北上的真正目的。
讓李曦死在河東軍手上。
李昭的檄文固然有用,但有什麼比李曦死在河東更能激起民間百姓對河東李元宗一家的憎惡呢?
李元宗老謀深算,囂張這麼多年都能忍住不動手,自然不會殺李曦。
可惜,他有很多野心勃勃但是謀略不足的兒子。
郎主從來不是心慈手軟之人。
篝火熊熊燃燒,火光映在懷朗那張胡子拉碴的臉上,他眸中閃爍著冰冷寒光。
再過幾天,真的要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