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然,我表情中的每一個細微之處,都能在他的心中引起強烈的反響。我聽見他遲疑地說:“如果你不能……不願意……我可以再趕緊打個電話試試,找彆的人替他代班,不過恐怕不一定能落實……”
他跟我說話的時候,一直把兩張電影票捏在手中。聽了他這話,我瞪了一眼,說了聲:“你真傻!”便從他手中抽出那兩張票,轉身幾步邁到已經開始絕望的一對等票人跟前,像發布命令似的把票遞到那個嬌小玲瓏的小姑娘手中說:“給你!”
對這從天而降的幸福,他們簡直恨不得立即寫一首讚美詩來感謝我,但是我接過錢便扭身跑回到“自己人”的身前,嘿,他居然還大睜著驚詫的眼睛,我不由得捶了他胳膊一下,更大聲地責備說:“你真傻!真傻!”
當然,他一點也不傻,因為他雙眼裡仿佛一下子充滿了燦爛的陽光。當我們並肩向他的工作地點走去時,我們更加心心相印。現在離四點鐘還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我們不必著忙。戀人們在走路時總是要舍棄捷徑的,我們也不例外。我們的目的地在北邊,卻先拐向了西麵……
五
終於到了該分手的時候了。
我們還有許多的話要說。關於我的一個醞釀中的短篇的討論,按理說就不該在興味正濃時戛然而止。可是沒有辦法,我們兩人的手表走得都令人遺憾的準確——恰恰全是三點五十七分。
沒有告彆的話。我們明天就會再見的。他扭身邁著敦實的步子朝嵌在一家藥房與一家百貨商店當中的飯鋪走去。那是一家最普通的飯鋪,不僅津津樂道“全聚德”、“豐澤園”、“砂鍋居”的人們絕不會光顧這裡,就是附近居民為招待不期而至的親友、顧不上買菜做飯組織一次“隨意便酌”,也極少來到這裡;這裡接待的幾乎都是純粹為臨時解決一頓“肚皮問題”的過路人。但是我相信絕大部分光顧過它的人都會為這裡桌椅、地麵的整潔,葷素炒麵的實惠,以及那軟硬適度的“蟹殼黃”火燒的質量留下深刻的印象。
他,就是這家飯鋪裡一個烙火燒的炊事員。
正當我戀戀不舍地望著飯鋪那兩扇吸進了他整個身影的玻璃門時,一個人突然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
我嚇了一跳。
那是亞梅。她那張被洋紅毛圍脖裹住的長圓臉上,充滿了驚疑的神情。她的眼皮雙得更加明顯,眼珠鼓得更加突出。
“小羽,怎麼你——你跟他——搞上了對象?!”
我默默地望著亞梅。我的好亞梅,你這是怎麼啦?倘若我是跟你身後的那株楓樹在“搞對象”,大概你驚詫的程度反倒會減弱一些吧?
亞梅拉著我往前走,仿佛我是站在一處懸崖上,下麵就是隨時可能吞噬掉我的一片狂濤,她必須趕緊把我引開了再說。她這時的自我感覺,一定是充滿了真誠的姊妹之愛——她感到必須拯救我這隻迷路的羔羊。
“我認識他。他不就是陸玉春嗎?我們原來是鄰居。他媽媽癱瘓好幾年了,可是又能吃又能睡,恐怕還能拖上個五年八年的——就是因為離不了他照顧,才把他分到這麼個破飯鋪工作的。他跟你說過這回事嗎?你願意當個給癱子倒屎盆的媳婦去?你這人真是又傻又怪,大學你能考上不去考,找對象又偏找個烙火燒的!我知道陸玉春上個月在全區飯館的技術比賽裡得了個烙火燒的冠軍,可那算什麼冠軍啊!小羽,就憑你這長相,這風度,這才學,找個文工團的名角兒也不難哪……”
鮮血湧到了我的臉上,太陽穴那兒卜卜卜地跳著,我為亞梅感到難過。唉唉,如果有份《中國青年報》或者《中國青年》雜誌,如果現在出版的報刊、書籍當中,能夠有一批是指導年輕人怎樣正確對待婚姻、愛情、家庭的,該有多麼好啊!那樣的話,即便亞梅並不讀書、看報,我也可以向她推薦、轉述,可是現在我卻不能立時找到最有力量的論述和例子來說服她。我隻能單刀直入地向她宣布說:“我了解他。他什麼都沒瞞著我。我愛他。亞梅,你知道嗎?我不是在搞對象,我是在戀愛……這是愛情,你懂嗎?”
亞梅猛地煞住了腳,鬆開了我的胳膊,仿佛她腳下發生了七級地震,目瞪口呆地望著我。是呀,她一定在奇怪,我這個團小組長,今天怎麼會“大言不慚”地公開說出了“愛情”這個字眼;因為,在亞梅這種同誌心目當中,對象、愛人、結婚、登記……這些語彙是合法的、正當的,而“愛情”這樣的字眼,即便不一定宣判為“流氓語彙”,也至少總含有幾分落後、可恥的色彩。唉唉,是誰使得亞梅這樣的姑娘與正當而健康的愛情絕了緣呢?是誰使得這個工作上還比較勤懇,品德上也無大疵的二十八歲的姑娘,在這個問題上變得這樣庸俗和愚鈍呢?
這回是我伸手拉住了亞梅的胳膊。我感到有許多話要對這個同伴傾訴。我坦率地對她說:“亞梅,關於你的對象,你已經跟我說了好多好多……我一點也不反對你們的大立櫃、沙發、一頭沉和照相機,還有彆的適用的、漂亮的東西,將來我們成了家,隻要有條件,我們也會置備這些東西的……可是頂要緊的是人啊。他這人究竟怎麼樣?你很少跟我說過。你愛他嗎?如果另外一個人有更多的東西,你是不是也可以嫁給那另一個人呢?彆為我的話生氣,亞梅,我隻希望你仔細地想一想……”
亞梅的好脾氣是任何時候也不會變的。她一點也不生氣,而是老老實實地回答我說:“如果有條件更好的,當然我不一定非跟他過。可是誰再給我介紹呢?我比你大,不能再等了……再挑下去,也許我連這個也會錯過呢。小羽,你也實際點吧。什麼愛情,我不懂那玩意兒。你說說看,究竟什麼是愛情?……”
我決心認真地來答好這個問題。我這樣開頭:“當然,不同的階級有不同的愛情……”
亞梅立即打斷我說:“算了算了,彆給我作報告。對了,好像報告從來也沒這麼個作法的。無產階級要什麼愛情?你忘了當年咱們聽到的關於舞劇《白毛女》的報告?咱們還當大春和喜兒是一對呢,人家說了,把大春、喜兒看成一對兒是修正主義觀點,大春、喜兒之間隻有階級情誼……”
我正要反駁,她突然伸腕一看手表,“嗨喲”了一聲,頓時就把必須將我從懸崖上解救下來的使命拋到一邊去了。她神色緊張地對我說:“定好五點到他表姐家去,瞧,差點耽誤了……”說完便朝汽車站跑去,中途還扭回身來叮囑我說:“小羽,聽大姐的——實際點兒!”
亞梅當然動搖不了我的信念,但卻掀動了我心中萬千思緒的波瀾。在一個無產階級革命者的生活中,愛情究竟占據著一個什麼樣的位置啊?我應當把這個問題向誰提出、向誰索取答案呢?
六
亞梅既然知道了我和陸玉春的事,那麼,明天這消息便會傳遍全車間。魏師傅大概也會為我歎息的——“一朵鮮花插到了麵團上”——我必得承認各式各樣的眼光、詢問、雙關語乃至於公開的起哄。而且,爸爸、媽媽的“會審”,很可能就會發生在今天晚飯之後……
這一切我倒都不害怕。問題是怎樣正確地對待。
倘若我承認自己愛的是一個在飯鋪裡烙火燒的青年,他們也許會驚訝、惋惜、譏誚、失望……
但是,我必須向一切人說清楚,我不是搞對象“對”上他的,我們之間不存在任何“等價交換”的因素——就是他烙一輩子火燒,隻要他是一個高尚、正直、有道德的革命者,同他在一起我能感受到幸福和向上的力量,我就永遠不離開他——一句話,我愛的是他本人,而不是他的職銜,他的財富!
不知不覺我已經回到了我家所住的那幢居民大樓麵前。這幢大樓有上百扇窗戶,窗裡住著各種各樣的家庭。當然大多數家庭都是和諧的、幸福的。但是,有一回三單元二樓那扇窗戶裡飛出了一個茶杯,幸好沒有砸著人。據說那是一對新婚夫婦在打架。我去過他們那套房間——一切都齊備,從全套家具到用鉤針細心鉤出白鶴圖案的窗簾;從魚形玻璃花瓶裡的塑料花卉到一對茶葉筒中的兩種茶葉,**精細、樣樣周到。但是頂要緊的一樣東西——愛情——這個家庭裡卻一點也沒有。造成了這種狀況的原因可能是多種多樣的。但是,“***”自己荒淫無恥,卻多年不許人們公開談論、研究、指導、表現愛情,形成愛情在生活中找不到位置的局麵,是不是也是一個重要的原因呢?
可是,我的這個想法正確嗎?也許,一個優秀的無產階級革命者,是應當自覺摒棄愛情的,在他或她的心目中,永遠不許愛情占有一席位置。
我緩慢地一邊思索著一邊登上樓梯。啊,二樓——馮姨住在這兒!她!她不就是個不給愛情一席位置的革命者嗎?而且,誰不認為她是一個優秀的革命者呢?
早在“一二·九”學生運動中,馮姨就是某大學地下黨的負責人之一了,僅僅從我聽到的那些片斷事跡裡,就可以知道她有著波瀾壯闊的生活經曆。解放後她在出版部門工作,“***”猖獗時,她幾次被批鬥,後來實在找不到過硬的把柄,就把她閒置起來。揪出“***”之後,她才又回到出版部門擔任了顧問。幾乎全樓的人都尊敬和喜愛她。同時,在她身上也多少籠罩著一點神秘的色彩——我們這些青年的姑娘更難免私下裡竊竊私議——馮姨為什麼要過獨身生活呢?像她這麼好的一個人,年輕時不可能沒有人追求,那麼,她為什麼要拒絕愛情呢?難道在眾多的追求者當中,就找不到一個值得去愛的人嗎?也許,她是在用自己的一生說明——在革命者的生活裡,愛情不必占據一個位置……真的,如果道理確實如此的話,我又何必戀愛和結婚呢?像馮姨這樣度過自己的一生,豈不是更能體現出革命的徹底性嗎?
都說青年人的心思像青雲般飄蕩不定。我也是這樣。我突然決定先不忙回到四樓家裡,而要到二樓的馮姨那裡當一陣“不速之客”。我那翻滾在心裡的問題,不是找到了一個最權威的解答者了嗎?
我伸手敲響了門。
七
真是萬萬沒有想到,當馮姨親熱地把我安置到她那獨間單元的沙發上以後,頭一句話便是:“小羽,你怎麼了?你大概正在談戀愛吧?”
我像一個偷嘗糖果而被媽媽抓住的小娃娃一樣,羞得頓時低下頭來揉折衣角——唉唉,馮姨呀馮姨,你有好厲害的一雙眼睛啊!
馮姨一邊給我倒茶,取零食,一邊和藹地問我:“那個小夥子是怎樣一個人?可以告訴我嗎?”
我抬起頭來,於是我看見滿頭白發而顏麵還細膩紅潤的馮姨,正用滿蓄愛憐的眼光注視著我。我被解除了一切戒備。等馮姨坐到我對麵的沙發上以後,我便把一切,一切,關於我和陸玉春,關於我們之間的爭論、憧憬與共同感到迷惑的一些問題,一股腦全向她傾吐了出來。我一直說到夕陽西下,玫瑰色的暮靄射進窗來,落到我們的身上。我最後連魏師傅、亞梅都說到了,結束時,我鄭重地提出了關於“愛情的位置”這一問題。
我的話音消失了。屋子裡霎時顯得出奇地安靜。馮姨雙手捧著已經變涼的茶杯,眯著眼,仿佛在凝視什麼看不見的東西。她好幾分鐘沒有說話。
我緊張而急切地期待著。終於,馮姨把茶杯擱回茶幾上,站了起來。她在玻璃書櫥前背著手踱了幾步,然後停下來,不像是回答我,倒像是自言自語地說:“是呀。‘***’對我們社會主義製度下人民生活的破壞,特彆是對青年人精神上的禁錮、愚弄與摧殘,真是觸目驚心呀!在揭批‘***’的鬥爭中,人們還沒有來得及認真觸及這個問題。這的確是個值得注意的問題。這些天正在研究如何貫徹全國出版工作座談會的精神,我應當把這個問題提上去,我們應當立即著手出版指導青年人正確對待愛情、婚姻、家庭問題的書,包括直接涉及這些方麵的文藝作品……”
這樣的話語是不能讓我滿足的。我刨根究底地問:“馮姨,對於一個革命者來說,即便是健康的愛情,是不是也總是一種牽累,一種奢侈品,一種應當壓縮到最低限度的東西?”
馮姨顯然很驚異我這麼個毛丫頭竟提出了這樣成熟的問題,她揚起灰眉毛,驚愕地望著我,不由得反問:“誰跟你這樣講過?”
“沒人直接這麼對我講過。可是,我是在這麼一種氣氛裡從一個小學生長大到現在這個模樣的。比如說,連舞劇《白毛女》,人們也總是跟我們解釋,大春和喜兒之間隻有一般的階級感情,誰要把他們看成一對未婚夫妻,誰就是修正主義……”
馮姨生氣地坐回到沙發上,右拳一擊扶手,搖著頭說:“否認愛情在無產階級革命者生活中占有重要的位置,這才是修正主義……”
我應當為自己隨即衝口而出的話後悔還是慶幸呢?當時我冒冒失失地說:“可是您沒有愛情,不也生活得很好嗎?而且這絲毫也沒有妨礙您成為一個好的革命者啊!”
馮姨頓時變了臉色。一開頭我以為她是因為自尊心受傷而慍怒,後來我又猜想她是在沉思如何告訴我這僅是一種特例。但我全都猜錯了。馮姨靜靜地仰靠在沙發上閉目凝思了一會兒,便下命令似的命令我說:“小羽,請你到屏風後麵去!”
馮姨的屋子有五分之一的地方被一架高大的紫木屏風隔成了一個小間。我估計那後麵擺放著一些箱子和暫時不用的雜物。
聽到馮姨的命令,我懵懵懂懂地繞進了屏風後麵。果然有一摞箱子,不過還有一個五鬥櫥,櫥上放著些零碎東西。天色已暗,又一直沒有開燈。我什麼也看不清楚。也許馮姨的高血壓又犯了,她是讓我從五鬥櫥中取點藥給她。
我正納悶呢,屏風外傳來馮姨的聲音:“你打開台燈,仔細地看吧!”
我這才看見五鬥櫥上有座台燈,我扭亮台燈,於是——啊!台燈下倚靠著一張鑲在栗色鏡框中的舊照片,有一本書的封麵那麼大,那是一個穿著中式大褂,圍著粗毛線圍脖的、英姿勃勃的男青年;他爽朗地笑著,任撲麵而來的風吹亂了他滿頭的濃發……照片旁邊並排倚靠著一個鏡框,裡麵是一首馮姨親自寫成的“自度曲”——《喜相告》:
夢裡千回又逢君,
今朝逢君喜淚盈。
魑魅掃,
天宇清,
黨旗紅豔巨手擎。
撥亂反正奔騰急,
正本清源雷萬鈞。
莫笑白發當年女,
猶向鬼雄訴衷情:
君血未白灑,
君血沸我心,
待到大見成效日,
夢**賦祝捷吟!
我望望那張雄姿英發的照片,默誦一番這首《喜相告》;默誦一番這首《喜相告》,再望望那張雄姿英發的照片,我一切都明白了。唉,我還曾經為馮姨沒有獲得過愛情的幸福而歎息呢,原來她至今仍保存著愛情的力量!看吧,革命者的愛情,竟是如此的強烈、堅貞、執著,噴溢著永無窮儘的向上之力和奮鬥之光……
我多麼希望陸玉春這時就在我的身邊,我們的愛情,能從這照片和“自度曲”中汲取到多麼寶貴的滋養啊!
我淚眼模糊地回到了馮姨身邊,央告她把自己的愛情講給我聽。馮姨點點頭,緩緩地講了起來:
“我二十歲那年,父母做主,把我嫁給了遠房的表哥。我對他隻有同情,沒有愛情。他是個事事循規蹈矩、與世無爭的小職員。我們在一起客客氣氣地生活了九個月。終於,外界社會的革命氣息,吹開了我那顆被小市民氣息裹得發悶的心。有一天,我向表哥傾訴了自己的苦悶與向往。我對他說:‘要麼,我們一起去衝;要麼,我一個人去闖。’他嚇壞了,竟至於捂住臉哭了起來。他不勉強我。我們離婚了。我記得那是個楓葉飄落的秋天,下著霏霏細雨,我提著自己的小箱子離開了那氣悶的小屋。他高高地舉起雨傘,生怕淋濕了我,同我一起走出了那條窄窄的胡同——他並不是因為對我戀戀不舍,而是要順便到口上雜貨鋪去買東西。我們到了雜貨鋪門口便分手了。後來我再也沒有看見過他,也很少回憶過他。今天若不是你提到愛情與婚姻之間的關係,我怕也想不起他來……後來,我到大學當了旁聽生。漸漸地,我把自己投進了時代的洪流。我找到了黨,同時,我也找到了真正的愛情……”講到這兒,馮姨的語氣急促起來,“小羽啊,‘一二·九’運動裡,他就是你剛才看到的那個兒,簡直是一團火,一團狂風吹不滅、冷水潑不息的通紅透亮的火……我們在共同的鬥爭裡相愛,我們相愛著投入共同的鬥爭……上級批準了我們的結合,在我短暫而熱烈的婚禮儀式進行完以後,我們和來慶賀的同誌們拿起了旗幟和橫幅,徑直進入了遊行示威的行列,高唱著抗日救亡歌曲,挽著臂膊闊步前進……一九三七年秋天,一天晚上,他回到家裡,興奮地告訴我黨組織的決定:讓我轉移到延安去,他留在白區繼續堅持鬥爭。秋天的沙風撲打著紙糊的窗格,我心裡回旋著喜悅與惋惜的雙重感情——啊,延安,黨中央**的所在地,我多麼向往撲到母親的懷中!如果他能和我同去,該有多麼美滿……但是,我理解這是鬥爭的需要。這一夜我們熄了燈,卻並沒有睡。我們約定:由於他不能寫信給我,我也不能寄信給他,我將在延安把寫給他的話記在一個筆記本上,等他有一天幸福地來到延安時,交給他看……到了延安,我果然這樣做了。我很少得到他的消息,但我能從關於白區鬥爭形勢的總消息裡想象出他的身影、他的笑貌、他對敵人的愚弄和他對同誌的幽默……一九四〇年,一個初冬的早晨,我在窯洞裡正往筆記本上寫著第二十五封給他的信,領導同誌看我來了。他默默地把一個布包交給了我。那是從白區輾轉捎來的。我雙手顫抖地打開了布包,裡麵包著的,就是你剛才看到的那張遺像——領導同誌誠摯地同我談了整整一個上午,大滴的淚珠流過了我火燙的麵頰,但是我咬住了嘴唇沒有哭出聲來。他是半年前被捕的,犧牲得很英勇,敵人消滅了他的**,但他的形象和精神卻在我和同誌們的心中,獲得了永生。當天下午,我在那個筆記本上寫下了第二十六封給他的信,而且我覺得他是能夠收到的……這習慣我已保持了三十多年,我把革命形勢的新發展告訴給他,同他一起分擔憂喜;我把工作中的困難、挫折告訴給他,同他商量克服的辦法;我把鬥爭中的甘苦告訴給他,同他分享一切……你看到的自度曲,就是從前年我寫給他的信裡抄錄出來的……”
我用整個身心傾聽著,傾聽著。暮色漸漸籠罩了整個房間,甚至我已經看不清對麵馮姨的麵影,唯有她那雙閃動著不滅的青春火焰的眼睛,在灼灼地放光。
“小羽呀!愛情,這畢竟是個複雜而微妙的問題,”馮姨最後一邊思考著一邊對我說,“我認為,愛情應當建築在共同的革命誌向和旨趣上,應當經得起鬥爭生活的考驗,並且應當隨著生活的發展而不斷豐富、提高……當然,性格上的投合,容貌、風度的相互傾慕,也是不可缺少的因素。當一個人為愛情而忘記革命的時候,那便是把愛情放到了不恰當的位置上,那就要墮入資產階級愛情至上的泥坑,甚至做出損害革命的事來。當一個人覺得愛情促使他更加熱情地投入工作時,那便是把愛情放到了恰當的位置上,這時候便能體會到最大的幸福。總之,愛情在革命者的生活中應當占據一席重要的位置……”
馮姨說著,激動地站了起來。我也激動地站起來,過去握住她的手說:“馮姨,您趕快把今天給我講的這些寫成書吧,我們是多麼需要這樣的啟發和指導呀!”
馮姨想了想,便肯定地點了點頭說:“我一定努力去寫。小羽呀,我覺得你和玉春的愛情是很美好的,你們大膽地相愛吧!”
我不由得撲進了馮姨的懷裡。我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麼徹悟,這麼幸福。
幾分鐘以後,樓梯上響起一片激動的足音,那是我正奔回四樓的家中,不管爸爸媽媽今天“審”不“審”我,我決心主動向他們敞開心扉,並有信心得到他們的祝福與指導;而且,我還決定明天一早就找魏師傅彙報,我相信,最終他會舉起那裹滿老繭的右手食指,用完全不同於今天下午的語調點著我的鼻子說:“你呀!你呀!好一個孟小羽……”
1978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