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決定(1 / 2)

班主任 劉心武 9720 字 9個月前

潘雪竹坐在藤椅上打毛線。儘管她一再停下來數針數,可是仍舊不斷出錯。她索性停了下來,毛線團從膝上滾到了地下,也無心去撿。

通向外屋的門雖然關攏了,卻還能聽到丈夫司徒文川那不時揚起來的聲音。可以想見此刻他的身姿麵容:激動地站起來,往煙碟裡撚著煙蒂;眉心的“川”字抖動著,去彙聚靈魂中的全部耐性,好繼續那萬分吃力的“突擊教學”工作……

潘雪竹瞥了一眼小衣櫃上的帆形鬨鐘,九點一刻。啊,那麼說,已經快整整三個鐘頭了!

窗外是靜美的秋夜。林蔭道上,殷紅的楓葉在悄悄飄落;藍綃般的天空中,閃著十字光芒的寒星真像瑰麗的鑽石。樓下是哪一家,正在放唱片,是莫紮特的弦樂小夜曲,優雅柔美的旋律從那家窗隙飄出,又從潘雪竹家的窗縫滲入。按說,這是個多麼幸福的夜晚。打倒“***”兩年了,和暖的政治春風,吹去了人們心頭多少陰霾,在這樣的時刻,難道還有人痛苦而憂鬱?

是的,此刻的潘雪竹,心上仿佛壓著一塊無形的石頭,她長長地歎出一口氣來,修長的眉毛鬱悶地聳動著。

她和丈夫司徒文川,同在某個科研單位工作。司徒文川從事著一項國際上興起不久的邊緣科學。她在情報組負責譯摘法文資料。上個月,根據國家有關部門的決定,要派出一個去歐美的科學技術考察團,根據需要,有關部門請他們單位派一位熟悉某種邊緣科學的科研人員參加。司徒文川恰好是所內對這門邊緣科學最有研究的人。他從1961年大學畢業以來,就在老前輩夏教授支持下苦攻這個新興的學科。1968年初春,夏教授在**、“***”迫害下,慘死於“牛棚”中,臨終時,以“資產階級的孝子賢孫、修正主義黑苗”的罪名也被打入“牛棚”的司徒文川,單膝跪在夏教授彌留的木板床前,含淚聆聽了夏教授最後的教誨:“你要……堅持搞下去!因為……中國需要這門……科學!……”司徒文川淚如泉湧,把嘴唇貼到夏教授耳朵上,發誓說:“隻要我活著,我就搞到底……”他說到做到,從1968年夏天軍管會進駐,到1976年10月以前,儘管形勢起伏不定,道路坎坷不平,他硬是含辛茹苦,咬著牙把研究工作持續了下來。現在科學的春天已經來到,春意正濃,但簷下、牆角也難免還有未消的冰碴、殘雪……到此刻為止,所裡的決定仍舊是:派並不熟悉該門邊緣科學的孟成傑參加出國考察;司徒文川從業務上說雖是最為適宜的人選,卻隻領受“幫助孟成傑熟悉有關業務”的“緊急任務”……

這是為什麼呢?人人心照不宣,卻並沒有一個人站出來說破。三天前,所裡的黨委副書記麥其遠來潘雪竹家,向司徒文川交代任務時,也絕對不提那個眾所周知的因素。

老麥是個令人尊重的老乾部。他身軀魁梧,花白發絲猶如銅線般堅硬,長方臉上的額紋和頰紋深陷而不細碎,說話帶著濃重的河南口音。他出身貧農,解放戰爭時參加革命,抗美援朝時到過朝鮮,解放後先在物資部門工作,後來才調到科研係統。近十年來,**、“***”把他整得很苦,他肩窩那兒本有朝鮮戰場上留下的槍痕,“***”煽起的妖風中,他被殘酷批鬥,脖子上又增添了新的傷疤。

老麥來到司徒文川和潘雪竹的家,態度和藹,大方隨和。他落座到外屋的沙發上,端起潘雪竹為他沏的珍眉茶,呷了一大口,且不忙交代關於給孟成傑補課的事,先詢問司徒文川和潘雪竹生活上有無困難?他們的獨生女兒小盈是不是已經上到了初二?這當然絕不是客套,更不是虛偽。老麥為人的誠懇,在所裡是有口皆碑的。

但是,當老麥說到:“這回小孟出國,任務不輕;司徒你辛苦點,看能不能用幾天時間,實在不行搭上晚上,讓小孟把你掌握的那套玩意兒,學個**不離十……”司徒文川和潘雪竹對望了一眼,內心裡同時湧出了難言的苦水兒……

孟成傑比司徒文川小八歲,他大學沒有念完,就趕上了“*****”,1972年才從勞動鍛煉的地點來到這個所;誠然,他是個事業心很強的青年,特彆是這兩年來,為了追回被**、“***”奪去的青春,他如醉如癡地撲在自己的研究項目上,好幾個姑娘看上了他,給他寫情書,他卻無動於衷地塞到兜裡幾天忘記拆封,終於掏出來時,卻又當成草稿紙演算起來……司徒文川和潘雪竹對他印象都很好,司徒文川多次公開表示要向小孟同誌學習,潘雪竹為向小孟提供新的法文資料開過好幾回夜車。

但是,小孟卻並不熟悉司徒文川所攻的這門邊緣科學。現在派他出國考察有關這方麵的項目,他同司徒文川一樣感到苦悶。這不僅打斷了他自己正當興味盎然的研究,而且,行期在即,雖然司徒文川連續三天用了早、中、晚三個單元,竭力地向他進行了灌輸,他還是沒有把握,不能自信到歐美後能獲得準確而深刻的考察成績,特彆是有關專業知識的英文語彙,離達到聽、說運用自如的程度,差得實在太遠。

潘雪竹持著毛線針的雙手動了幾下,卻終於打不下去。她聽見外屋先是“咚”的一聲,有人以拳擊桌,接著便是拉椅子的聲音,然後傳來小孟那歌喉般潤亮的嗓音:“算了!我反正掌握不好!司徒啊,我看今晚上肯定能改變原有的錯誤決定——這回該去考察的,是你,而不是我!”

丈夫沒有立即回答。也許是在皺眉抽煙。

“我真想衝進他們的會場,向他們大聲疾呼:不要再形而上學了!你們為什麼不信任司徒?應當讓他去、他去、他去!”

小孟說完這話以後,一定走攏了窗前,因為聽到了他“唰拉”地拉開窗簾的聲音。

潘雪竹知道小孟此刻望著窗外什麼地方。司徒文川此刻也一定望著那兒。潘雪竹抬起眼睛,她前麵的窗戶始終就沒拉上窗簾,說實在的,她坐在那兒,眺望窗外那引動她感情潮汐的目標,已經不知有多少次了。

那是大約兩裡地以外的,所裡辦公大樓四樓會議室的四扇燈光瑩然的窗戶。已經九點半了,黨委擴大會仍在進行。所裡大多數的成員,在這個靜謐的秋夜,也都關心著這次會議的結果,但是,他們大概都不會像這套單元裡的三個人一樣,那麼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在這次會議上,究竟是麥其遠為代表的那種意見取勝,還是以黨委書記賀真為代表的另一種意見獲得更多的擁護?

潘雪竹回憶起昨天中午,她同賀真同誌的那場談話。這回事她直到此刻還瞞著司徒文川沒有說。

昨天一早,潘雪竹剛走進情報組,大夥就爭先恐後地告訴她:“賀大姐回所了!”倒好像她請求過組內同誌,希望他們一知道賀真同誌從院裡開會回來,就得及時向她報信似的。潘雪竹矜持地朝大家微微一笑,儘可能用無動於衷的語調“唔”了一聲,便坐到自己的桌前,開始翻譯一篇法文資料。一上午,她裝作外出取一樣什麼東西,到賀真同誌辦公室門口徘徊了好幾次,但光是看看賀真同誌的秘書小姚抿緊嘴唇的表情,就可想而知賀真同誌該有多忙了,她終於沒能鼓起勇氣走過去,要求同賀真同誌談談。最後一次回到情報組,偏又遇上老麥去檢查工作,而且恰站在自己空著的桌前,拿起自己僅僅譯出了六行的稿紙,在那裡皺眉。

潘雪竹緊張而惶惑地回到桌前,老麥不滿地望望她,相當耐心地說:“怎麼一上午,才搞了這麼幾行呀?要珍惜黨中央給我們帶來的科學春天啊,可不興翹尾巴呀!”

潘雪竹臉漲得通紅,緊抿著嘴唇,低頭不語……

中午下了班,她剛走出樓門,一眼就看見賀真同誌一個人正匆匆地沿著鬆牆走向食堂。再莫失去這個機會!她緊緊紗巾,小跑過去,還離著一二十米就招手呼喚:“賀大姐!”

賀真同誌停步轉身,等著她跑近。賀真同誌身材矮小,雖然隻有五十四歲,卻已經滿頭銀絲。她長得很不好看,眼皮有些下垂,下巴顯得有點短。但是不知為什麼,人們隻要同她接觸到三個月以上,便會感到她具有一種不平常的魅力,包括她的身姿、麵容,都洋溢著一種不好形容的特殊氣質。她當年是西南聯大物理係的學生,地下黨的支部委員。解放前一直在白區做地下工作,解放後直到1966年在一所大學任黨委副書記。她1976年年底才到這個科研單位來任黨委書記。從1966年夏天到1976年秋天,她是怎麼過來的,所裡流傳著許多種“口頭文學”,比如說當她被**親自點名為“黑幫”揪出來時,人們都以為她會驚惶失措,沒想到她鎮靜得能夠細心地從袖口上拈走一根線頭,從容地說:“她一人說了是不算數的。我隻接受黨組織的審查。”又比如說1976年清明節以後,有人勒令他們乾校的“老學員”刷“歡呼”的標語,她帶頭在牆上刷出了把“保留黨籍”四個字放大半倍的關於***同誌的標語,“***”的爪牙來興師問罪,她叉腰以待,厲聲質問說:“決議裡有這一條,我們擁護,何罪之有?你們恨決議裡的這四個字,居心何在?”……來到潘雪竹他們這個所以後,她很快就獲得了所內廣大知識分子的難得評價:公正、懂行。所以,當潘雪竹在那個秋天的中午追到她身邊時,內心裡充滿了信任和期望,她決心把自己的痛苦和困惑,向這位可信賴的黨委書記和盤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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