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後,愛人帶著孩子到鄰居家看電視去了,這當然並非是因為她喜歡當天的電視節目,或者不懂得過多地看電視對兒子的學業是一大促退,這實在是因為我們的屋子太小,不足以同時容下四個人分三攤活動。
我這才問起來客的姓名、經曆。
他叫佟嶽,令我大吃一驚的,是他自稱是四川籍人。
“你怎麼跑到新疆去的?”
他沒有正麵回答,而是用那黑得令我心癢的眼睛狠狠地盯著我,幽幽地說:“我殺過人,你知道嗎?我殺過人的……”
我愕然了。
他平靜地敘述著自己的身世:“1958年,我十二歲,我的爸爸,一個小鎮上的小學教員,被劃成了右派。都說1957年是反右年,可是我記得清清楚楚,他是1958劃的右派,據說那一年補劃了不少人,他就是我們鎮上的一個。我周圍的人,包括跟我們家鬥過嘴的鄰居,都說他是個本分人,可是他竟因為對鄉裡定的征糧高指標不讚成,說了幾句真話,被劃成了右派。還被開除了公職,背著鋪蓋卷回來了,媽媽跟他哭鬨,他隻是坐在床板上發呆,我記得清清楚楚,發呆,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對麵牆上,一塊掉下泥灰露出竹篾的地方。從此全家就靠媽媽一個人在紙盒廠當工人掙錢養活,爸爸天天背上魚簍去釣魚,有時我也跟著他去,釣了魚我們就跑到集上去賣,可是往往買主都把魚繩掛到手指頭上了,旁邊有個小孩嚷一聲:‘他是右派。’買主就又把魚退還給了爸爸。後來他釣魚就單為給家裡吃了,可連家裡人也看不起爸爸,六歲的四妹有一回竟用手指羞著說他:老右派,不做事,光吃飯!他就擱下碗,沒有再吃下去。我那時比較同情他,可是年歲太小,也不大懂他心裡的愁苦。有一天他釣來好幾條大魚,趁我們都不在家,一個人煎了,下酒吃了,吐了一桌魚刺,然後就上吊了。媽媽受刺激,大病一場,我們簡直沒飯吃了。我就恨起把爸爸劃成右派的人來。一天夜裡,我把菜刀藏在懷裡,跑了十幾裡路,跑到爸爸教過書的學校,我知道校長是誰,見過,一個女的,才三十多歲,我想就是她把爸爸劃成右派,害得我們家這麼淒慘的,我要殺了她!”
“你……殺了她?”
“我溜進她的屋子,她正睡著。月亮光照進屋,我見她摟著三歲的女兒,睡得正香。我忽然想到,我把她殺了,她的女兒可怎麼辦?我看見了床邊桌上,有個用碎布頭縫的小球,裡頭塞的是棉絮線頭什麼的,還沒有縫完,一根帶線的針插在上頭,月光下亮閃閃的;那是她縫給女兒玩的,我把她殺了,她的女兒就玩不成這個球了……原來她也是人,也有女兒,也想讓女兒玩球,買不起就自己縫;她確實把我爸爸劃成了右派,開除了公職,害得我們家鬨到這個地步,她是我的仇人,可是望見那隻沒縫完的布球,特彆是那根在月光下亮閃閃的帶線的針,我下不了手……我就又把菜刀揣進懷裡,跑回家了……”
“啊……”我籲出一口氣來。
“過了幾個月,媽媽病好了,大姐從高小退了學,當了臨時工,我們家又能勉強過下去了,我就把這件事,向班上的老師坦白了。他當時就彙報了上去,第二天公安局就把我抓起來了,我被帶到了爸爸原來教過書的學校,開了批判會,說我是搞階級報複。那個女校長恨我恨得臉上的肉直跳,公安局說我不夠法定年齡,批判完了就放了,她不答應,於是我被送去勞動教養……教養了兩年,我出來了,誰都瞧不起我,誰都不需要我,學校不收我,當臨時工的機會也沒有,我就偷起東西來,我被抓住,銬起來——經常是同彆的犯人銬在一起——挨打,被人啐唾沫,關在臭烘烘的、生滿虱子的牢房裡……可是一放出來,我就又偷!……”他的黑眼球閃著倔強的光,嘴唇抿成了一條線,粗壯的脖子上,一道原來我沒注意到的刀疤,鼓得高高的,隨著筋脈一高一低地起伏著。
“後來呢?”
“後來我決心重新做人,我就卷起鋪蓋卷,一個人搭火車、坐汽車、走路,到新疆去了。”
“戶口呢?”
“要什麼戶口。那裡非常偏僻,地多人少,隻要去乾活,就能掙工分。你不要一聽新疆就滿耳朵冬不拉響,滿腦子小繡花帽子和花布拉吉。我們那個村子百分之八十五是地地道道的漢人,不是放牧牛羊而是種莊稼。你要相信我,我到了那兒就成了個誠實的人,憑力氣吃飯,你看我現在的身體,你看我這一雙手。”我這才看出他肩膀的厚實敦壯,我注意到他一雙粗大的手不但布滿了老繭,而且右手大拇指缺了小半截。
“你是怎麼轉念的?怎麼一下子就決心遠走高飛重新做人?”
“批判和大道理對我這個人都不起作用,起作用的反而是另外的事。我最後一次從牢裡出來是1964年夏天,我從兒時上過的學校走過,聽見裡麵傳出打乒乓球的聲音,我的乒乓球曾經是打得很好的,在我爸爸自殺以前,我得過一次亞軍,所以我不由自主地走了進去,邁進了賽乒乓球的屋子——我一進去,正在打的兩個同學突然都不打了,他倆不約而同地離開球台,去把擱在一邊的外套抓在手中,用那樣的眼神望著我——他們是怕我掏走他們的錢包。你說怪不,這個鏡頭忽然使我良心發現,我跑出了學校,跑到了河邊,我把所有衣服全都脫光了,跳進了河裡,使勁地遊泳,我拚命地用手腳往下按水,使自己浮起來,我腦子裡轟轟地響,隻有一個聲音:我不了、不了、不了!緊接著第二天又發生了一件事,我靠在牆上曬太陽,心裡頭像梗著根竹竿,忽然有人叫我:‘佟嶽!佟嶽!’我抬頭一看,是公社副書記老李,這個老李以前我隻是認得他,從來沒注意過他,他為什麼那麼驚訝地叫我?難道我又犯了什麼罪過?‘佟嶽!佟嶽!蜈蚣爬上你脖子了!’我本能地一拍,把一條半尺長的蜈蚣拍下了地。我很奇怪,我這麼一個人,就是被蜈蚣咬腫了、咬死了,又有什麼可惜?這個老李怎麼這麼可惜我?我抬起眼睛,隻見老李走到我的眼前,他那時頂多三十多歲,瘦格格的,用瘦巴掌拍了我肩膀一下,其實是很平淡地說了幾句:‘佟嶽呀,你年紀輕輕,為啥就這麼半死不活的呢?我看著你可惜哩!你要是好好作活路,我看你出息大哩!’他說完也就走了。他一定不知道他這幾句話的力量,這幾句話就把我一生給決定了,沒幾天我就跑到天山腳下,隱姓埋名,一下子就這麼多年!”
“家鄉的人,你的媽媽,一直不知道你的下落嗎?”
“我媽媽知道,我給她寄過錢,所以家鄉的人也知道。‘*****’當中,一紙外調信函,使大家知道了我是右派的兒子,所以,一直抬不起頭來。白天我悶頭乾活,晚上我就看書——也真是巧事,‘*****’當中,我們公社中學的圖書館所有的文藝書幾乎都被宣布為毒草,這些‘毒草’被扔到了一個大坑裡,原來說要燒掉,後來不知怎麼的又沒燒,用沙埋了,我就常常去挖一點帶回我那屋裡,看呀看……結果,我愛上了文學,我手癢了,我就寫……”
“你一直沒有成家嗎?”
“誰說的?七年前我就有老婆了,我們有兩個孩子……”
“那,你說的女朋友……”
“女朋友就是女朋友,當然不是老婆。我老婆也是個出身不好的‘黑五類’,我們就憑都讓人瞧不起這一點,互相可憐,結婚了。可我並不愛她,她其實也不愛我。我們就這麼過,我看中國人裡有不少是這麼過,沒有愛情,也不一定厭惡……女朋友是這兩年從縣裡分來的師範學校畢業生,在我們村學校教書,比我小很多,愛文學愛得不要命,為了你一篇該死的,我們倆能吵上兩三個鐘頭。我愛她,她也愛我。可我不能跟老婆離婚,她沒地方去,還有兩個孩子。我那女朋友說她一輩子不結婚,一輩子當我的朋友……”
“你不應當自私,你應當勸她結婚……”
“和誰結婚?和心愛的人?她心愛的人就是我。”
我望見他那黑亮得讓人沒法形容的眼睛,知道改變他的意念是不可能的了,便沉默下來。
6
這天晚上我趕寫一篇稿子,睡得很晚。夜裡,我迷迷糊糊做了好多夢,我仿佛看見佟嶽手裡拿著一把菜刀,就站在我的床前,忽而他把菜刀扔掉,脫光衣服跳進了一條大河,高濺的白浪花裡,跳動著他黝黑健壯的身軀……
第二天清早我睜開眼睛的時候,天光已經透過半開的窗簾,亮晃晃地照到我的被子上。愛人和孩子都走了,桌上撂著兩隻喝空的粥碗,無言地指示著我起床後應儘的義務。
這時,又響起了敲門聲。還是那種用中指和食指的指甲,交替地敲擊門玻璃的噠噠聲,而且頻率急劇地加強著。
一定是佟嶽又來了。他好不容易從新疆來一趟,我應允同他多談幾次。我答應留下他的稿,抽空就看,然後陸續給他寄回去,當然要提些意見——我估計那都是難以公開發表的東西,我沒有說“如果好,向刊物推薦”的話,以前我曾輕率地同一些文學青年講過,結果弄得很被動,編輯部和文學青年雙方對我都很有意見。
我一邊答應著:“就來!”一邊匆匆地下床穿衣。穿好衣服後我先把唯一的兩扇活窗打開,屋裡憋了一夜的蚊香氣,摻和著我一家三口呼出的廢氣,實在難聞。從窗縫中飛出幾隻血肚黑蚊,舉手拍去沒有拍中。於是我走到門邊打開了門。
門外站著的是田歡。
我非常失望,而且壓不住厭煩:“你?”
“我。”田歡大搖大擺地進了屋,徑直走向藤椅,先把上頭的坐墊拿起來抖了抖土,然後再擱回去,輕輕地坐下。
“又寫什麼啦?”他偏頭向桌上望去,毫不客氣地拿起桌上的稿紙,翻動著。
這是最讓我難受的事。我沒有成篇的東西,最怕彆人看,就連愛人偶爾從我肩後探一下頭,我也要不自在,常常引起口角。
我從他手中抽出稿紙,擱回桌上,明確地給他個釘子碰:“你不要管。”
他無所謂,從隨身帶來的手提包裡,取出一隻厚厚的稿袋,“啪”的一聲摔到我的桌上,笑嘻嘻地說:“你給看看!我們的本子。”
仿佛他用不著知道我有沒有時間、有沒有興致來讀他們那個本子,仿佛他讓我讀,是對我的一種賞臉和恩賜。
我沒有作聲,隻瞥了一下稿袋上寫著的題目:《漓江詩女》,下麵並列著三個署名,頭一個是他。我懷疑這個本子的價值,因為我可以肯定田歡其人雖然對漓江和姑娘都不陌生,卻基本上與詩無緣;但是我又相信這個本子八成能拍成片子,因為我知道署第二個名字的正是那位從田歡手中買到錄音機的導演,而第三個名字則是一位隻熱衷開家庭舞會而從不讀書的乾部子弟,他的唯一長處就是他爹的職務相當不低。我注意到導演的名字後麵有個括弧,寫著“執筆”字樣。我真該為這位中年導演一哭。
“我們想先在刊物上發表一下。你得幫我們把這事辦成。”他厚顏無恥地扳動著指關節說,“你以後也有用得著我們的時候。發出來領了稿費,咱們先去全聚德,你把老婆、孩子全帶去,咱們不喝中國酒,我有從友誼商店買的三十三塊錢一瓶的蘇格蘭威士忌,喝完了瓶子給你兒子當涼水瓶用。”
幸好這時又有人敲門,不然也許我喉嚨裡的一團火就噴出來了。
這回來的是佟嶽,我覺得他對我是那麼寶貴,我一把握住他肌肉結實的胳膊,把他拉到床邊坐下;於是他一雙沾滿汙泥的鞋又蹭到了床單下擺上,在我愛人曾嘮叨過幾句的汙跡下,又添上了新的汙跡。
我沒有給他們雙方介紹,他們兩個對望著,兩個人眼裡都毫不掩飾地流露著鄙夷的神情。我望著這個場麵,心裡湧出一股複雜的滋味。他們兩個各自有著完全不同的父親,這就決定了他們兩個有著完全不同的生活境遇;過去是這樣,現在仍未徹底改變這種狀況,將來呢?
我儘可能平和地對田歡說:“好,本子就留下吧,我下星期一就給你回音。”
他站起來,分明不僅是說給我,而是首先說給穿土布衣服的佟嶽聽:“我跟學校請了創作假,明天我們就去承德煙雨樓,在那兒寫第二個本子;如果那兒的小灶敗胃口,我們下星期可能就轉移到無錫太湖邊上去,你先等我的信吧,信上我會把信箱號碼告訴你的。”
我忍耐住,把他送出了門,他不怕屋裡的佟嶽聽見,在門外對我說:“那小子是上訪的吧?你少理他們,省得給你惹事。”
我回到屋裡。佟嶽一句也不問關於田歡的事,顯然,不是不感興趣,而是已經看透。我想到佟嶽雖然比我小五歲,但他的閱曆卻分明比我豐富。
我坐到藤椅上,誠心誠意地報他以微笑:“我們再敞開談談吧!”
“不談了。”他直截了當地對我說,“我打算今天下午就回去。”
“為什麼?你不是第一回來北京嗎?不是還有事上訪嗎?……錢和糧票不夠我可以給你點……”說到“錢”字,我意識到自己臉紅了。其實這又何必?
“我到長安街上走了走,是漂亮。可是我鑽進街上的胡同往裡走,心裡就難受。為什麼三十年了,光是把街麵弄得漂亮了一點,稍微向裡深入一點,馬上就經不起推敲?這幾天下雨,那些胡同裡多少房子漏雨,我從破舊的大門望進去,蘑菇似的小房子,自己蓋的,高高低低地擠在一起,院子裡汪著水,小孩子用樹棍打水玩……這不該是離長安街幾十米應該有的景象……”
“那麼,你認為造成這種景象的原因是什麼呢?我們應該怎麼去解決這些問題呢?”我認真地問。
他沉默了大約半分鐘,忽然眉毛一揚,用低沉的嗓音說:“我本來不想告訴你……你知道我那女朋友是什麼人嗎?”
他是怎麼回事?為什麼忽然扯到這上頭來?我沒吱聲,隻聽他慢悠悠地說:“她是從內地下到新疆兵團的知青,後來上了師範,畢業以後分到我們那兒小學校的……”
我提醒他:“你已經告訴過我了。”
他聲音高揚起來:“可是我沒有全告訴你。我們兩個先從文學上接近,後來,交往深了。她有一次偶然提起她的父母,她的父親在她很小的時候就同她母親離婚了,她的母親死在1967年,是經不起揪鬥,上吊死的,罪名是‘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漏網右派’……你為什麼好像不願意聽這些?這種事太多太多,不稀奇了是不是?當初我剛開始聽她講,也是這麼個勁頭,我雖然也同情她,但並不震動;後來,她就從箱子裡拿出一樣東西,說是她媽媽的遺物,你猜那是什麼?”
他睜眼望著我。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樣。我怎麼猜得出來?為什麼非要我來猜?
“告訴你,你記住——”說到這裡,他兩眼像放射出了電光,簡直要穿透我的心肺,然後,他幾乎是一字一頓地宣布說,“那是一隻破舊的、用布片縫的球,裡頭填的是棉絮和線頭……”
我不由自主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心臟仿佛猛地被電流擊中,騰騰騰地幾乎要衝出我的胸膛……
“當時,我一把搶過那隻布球來,紅著眼嚷:‘你媽是校長!’”
“‘是呀,我不是早就跟你說過嗎?’”
“‘她是“漏網右派”?哈哈哈……’我狂笑起來。”
“‘是的。造反派說她反右的時候不堅決,有的人五七年就該劃右,她拖呀拖到五八年才去劃……’”
“我就大聲問她:‘你知道她五八年劃的右派裡,就有我的父親嗎?’”
“‘你的父親?!’她五官整個亂了,完全變了模樣。”
“‘哈哈哈……我父親經你媽的手劃成了右派,卷起鋪蓋卷滾回了家,後來就上吊死了;八年過去,你媽又被說成是“漏網右派”,也上吊死了!哈哈哈……’我抱住頭笑,一直笑到又抱住頭哭。”
“我把一切都告訴了她。她原來沒問過我是從哪兒到新疆去的,怎麼去的;我也沒問過她的家鄉在哪兒,家裡有些什麼人;我們都回避問這些問題。現在說開了,我們才明白,原來我們‘不是冤家不聚頭’。那天,我們緊緊地擁抱在一起,那隻破布球夾在了我們胸脯之間,我們的眼淚打濕了那隻球……我三十歲,她才二十一歲,我們加起來也不過剛過五十歲,可是我們仿佛一下子都變成了六七十歲的人,我們覺得悟出了許多的真諦,我們成熟得連我們自己都害怕……”
我重重地坐落到椅子上,用手支著額頭,仿佛被人用重錘敲擊了一下。
“你明白了嗎?這就是我對你那問題的回答——中國為什麼搞成了這個樣子?就是因為吃了極‘左’的虧!開頭,是好人出於好心‘左’,後來,**、**那一小撮野心家、陰謀家就憑著比‘左’還‘左’得了勢,不分青紅皂白地一個勁反右、反右、反右,結果,跟著反右的人自己也成了右派,讓人家活不下去的人自己也活不下去……中國要想前進,就要狠批極左!你們文學家還猶豫什麼呢?怕什麼呢?……”
我抬起頭,望著佟嶽那剛毅的麵容,那充分體現著男性美的小胡子,那黑得像潭底青玉般的眼珠,那整齊、結實的兩排白牙,那脖子上隆起的傷疤……我忽然覺得,他就好比是一座荒莽的大山,這大山上確實生著雜草、露著亂石,沒有森林綠蔭,沒有溪泉瀑布,不入名勝之流,不堪耕種收拾……但是,這山下卻埋藏著最珍貴的黃金!
我依依不舍地把他送走。我心甘情願地送了他一冊處女作,一張簽有名字的照片。他不讓我送出胡同口,他給我的臨彆贈言是:“批極左要從講真話開始。你要句句都講真話。真話讓我活得下去。真話能救中國。”
他走了,給我的床單上留下了汙跡;他走了,在細雨中打著一把破舊的藍色塑料傘,我臨到最後才看出傘上用紅漆寫著的旅店名字,原來那是他租用的;他走了,他的背影絕不高大,但是厚實、淳樸;他走了,給我留下了一疊邊緣打皺、沾有水漬的稿子;他走了,給我留下“我殺過人的……”這樣的永遠難忘的聲音;他走了,他使我永遠難忘那隻用碎布縫成的、裡麵填著線頭和棉絮的球;他走了,他的妻子和女朋友都在等著他,還有他的孩子;他走了,要走幾千裡,要走到對我來說猶如天涯般遙遠的地方;他走了,我應當做些什麼?在這塊被十年浩劫弄得人與人之間缺乏真誠的信賴的土地上,我對他所給予的信任和托付,何以報答?……
7
夜雨嘩嘩。我坐在自己的鬥室裡,沉思著。一開始,我隻為田歡那樣的幸福青年過分的幸福而憤慨,為佟嶽這樣的不幸青年如此地不幸而抱不平;漸漸地,我的心平靜而充實起來,我意識到,要改變田歡的個人品質也好,要開采出佟嶽那深埋的黃金也好,關鍵還在改造他們所處的環境,而要使這環境在各方麵都真正稱得起是科學社會主義的,我們也許還得付出昂貴的代價……
當然,事情要一點一滴地做起,我有義務立即行動,用我當之有愧而畢竟已有的影響,靠我的努力活動,去為佟嶽這樣的青年開路,去為金礦尋求開采者!我想到了自己,如果不是有那麼多熱心可感的前輩和先行者為我奔走呼號,僅憑我自己的一點點才力,我就能達到今天這個地步嗎?我不能守成,我要勇猛精進,我要為走在我後麵的弟妹們搭橋做梯……
8
又是一個清晨。
又有人敲門。
我去開門。
1979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