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瞥桌上的鬨鐘,範鐵雁忽然緊張起來。母親就要回來了。母親知道今天他七點鐘要到水榭去,倘若回來一見他這副模樣,他一說明,該是一次新的更重的打擊……不能!至少要緩衝一下!
範鐵雁心血來潮,他抓起那份請柬,穿上外衣,出了屋。
範鐵雁來到婚禮場上。新郎已經三十四歲了,確是畫家風度,雖是新婚,卻隻穿著八成新的衣服,容光煥發的長方形臉龐上,抬頭紋隨著說話不住地抖動。他握住範鐵雁的手,麵對全體來賓,熱情洋溢地說:“大家記得我畫過的一幅畫吧?一個孩子在床上,在一位慈祥健壯的體育老師指導下,正抱著膝蓋在鍛煉雙腿……這幅畫上的孩子就是我,那體育老師就是這位師弟的父親——範醒中老師。那是我剛上初中不久,突然傳染上了小兒麻痹症。住院治療以後,雙腿功能恢複很慢,父親母親每晚跪在床前給我按摩,效果不大,一天傍晚範老師來了,他說特意為我編製了一套體操,一邊教我做操,一邊根據我的反應修改操法,我父母在一旁感動得簡直不知說什麼好……這以後範老師每次隔一天來我家一次,一直到我終於又能上體育課。到初中畢業時,我雙腿完全恢複到了正常,可以說成了個棒小夥子!後來我學畫畫,到處寫生,來去輕鬆自如,連華山的‘千尺幢’和‘百尺峽’,我都爬得上去!所以,在今天這個幸福的日子裡,我不能不感念敬愛的範老師,沒有他的幫助,我今天很可能還坐在手推車裡哩!”
新郎的回憶讓全場的人都感動了,打扮得華而不俗的新娘——出版社的一位文學編輯——熱情奔放地舉起高腳玻璃酒杯,杯中的葡萄酒在燈光下閃爍著奇妙的紫紅光暈,她嫣然地提議:“為那些在我們童年和少年時代,用心血教育了我們的老師們,特彆為那些老師中最容易被人們忘記的體育老師們,乾杯!”
呼應聲,笑聲,碰杯的叮咚聲,加上桌上的瓶花、屋頂上斜掛下垂的彩色紙條,以及主賓們繽紛的衣衫,使範鐵雁心動神搖、眼花繚亂。說實在的,最初驅使他來到這個地方的因素,不過是一種苦悶中的衝動,然而這意外的待遇,卻使他心中升騰起自豪的、高昂的感情。
當人們抓住一個什麼機緣,對新娘和新郎發起新的“進攻”,逼他們合唱《飲酒歌》時,範鐵雁退到了室中的一角,心中的苦悶又開始霧似的彌散開來,猛地,他吃了一驚,真有點懷疑這是不是在做夢——越過幾個人晃動的肩膀,他分明看見屋子另一隅的椅子上,坐著藍伊梅和劉大姐!劉大姐正俯在藍伊梅耳邊,絮絮地說著什麼,藍伊梅眉尖微聳,眼珠遊動,半咬著嘴唇,看得出心裡很亂……
藍伊梅也是在苦悶中不願過早歸家,才到這裡來的。新娘子頭些年下廠勞動的時候,恰同藍伊梅在一台膠印機上乾活,儘管比藍伊梅大三歲,她稱呼起藍伊梅來,還得叫“藍師傅”呢!藍伊梅幾天前就接到了新娘子熱情的電話邀請……如果今天水榭的約會實踐了,她才不會來這兒呢,說實在的,她幾個鐘頭前簡直都把這個邀請忘記了,直到離開了東華門的筒子河沿,才想起這個邀請,並且產生了一種跑到這兒來的衝動……
可是,騎到接近出版社門口的地方,藍伊梅又猶豫了,她跳下車來,拖著腳步,推著車走。自己不幸福,卻去觀看彆人如何幸福,這不是太荒唐了嗎?正當她掉轉車頭,打算乾脆回家的時候,“小藍!”一聲充滿驚訝的呼喚使她抬起眼來,啊,是劉大姐!新娘子下廠勞動的時候,跟劉大姐處得也挺不錯,今天,她特地來參加婚禮,劉大姐對藍伊梅出現在這麼個地方,又驚又怨——從範鐵雁上午打給她的電話裡,她得知範鐵雁和藍伊梅晚七點要在中山公園水榭會麵,現在快七點了,藍伊梅卻愁眉苦臉地在這兒,這是怎麼回事哇?劉大姐自然趕緊攔住藍伊梅一個勁地詢問,藍伊梅滿腹怨氣地掙脫了劉大姐,賭氣推車衝進了出版社……
誰知劉大姐窮追不舍,到了婚禮場上,她偏湊到藍伊梅身邊坐下,單刀直入地說:“我猜著了你乾嗎這樣,你準是打聽出來了,鐵雁是個教體育的,你怪我跟鐵雁事先沒跟你說清楚對不?其實這不是鐵雁的主意,要怪,你就單怪我一個……”藍伊梅還在氣頭上,理也不理,欠身從桌上抓了一把瓜子,管自嗑著、嗑著……
真是巧中還有更巧事,範鐵雁突然出現在婚禮上,並且出現了那般熱烈的一幕,劉大姐為這一幕暗暗叫好,藍伊梅呢,她手中的瓜子不知不覺地全從指縫中漏了下去,這一幕在她心中激起了新的情緒、新的內心衝突、新的考慮與新的希望……
劉大姐環顧了一下四周,人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新郎和新娘身上,沒有人關心她和藍伊梅在乾什麼,這正是個做工作的好時機,得“趁熱打鐵”啊!她想了想,便湊攏藍伊梅耳邊說:“說實話,開頭我對體育老師這一行也不理解。有一天,我去看望範師母,隻見鐵雁坐在個小板凳上,膝蓋上墊著塊舊帆布,正用錐子、大針和麻線,在補破了的足球哩。我問他:‘你這個體育老師還管乾這個嗎?’他笑笑說:‘嗯。我還領著五年級學生,用稻草代替棕絨做成了墊子,還用廢舊鞍馬改造成了新“山羊”哩……多一樣體育用品,就多一群學生鍛煉啊!’這事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聽說他還沒有朋友,我就想:這麼好的一個小夥子,我得幫他的忙啊!為這事,今年夏天我沒少去他們家,每次總是他母親在家,他呢?就是為了培訓小足球隊,住到學校去了。你看,彆人暑假休息,他暑假倒比開學時候更忙!有天我到學校去找他,隻見為了訓練出足球新秀,他讓那些個‘左邊鋒’、‘右邊鋒’一個個地衝上去射門,自己當守門員,撲跌滾躍,簡直成了個泥人兒,可見了我還是笑,露出一嘴整齊的白牙,兩眼裡一股子自豪的勁兒……小藍呀,體育老師這個職業確實平凡而不大被一般人重視,可是在我們國家裡,閃光的應該不是職業本身,而是從事這個職業的人那種為祖國繁榮富強的獻身精神!你想,鐵雁那麼愛工作,愛學生,愛學校,結婚之後,他一定會實心實意地愛妻子、愛孩子、愛家庭!要是因為跟他興趣合不攏,不跟他好,那咱們另說,要是明明跟他興趣愛好相近,又敬重他的為人,可就是嫌他的職業,我看哪,輕說也是舍本求末,畢竟你要找的是一顆美麗的心,而不是一個聽著讓人覺得‘高級’的職業啊!”說到這兒,劉大姐拍拍藍伊梅的肩膀,斜睨著她,觀察和分析著她麵部表情的細微變化:隻見藍伊梅順下眼皮,睫毛微微顫動著……這當口,又有兩個新的客人進得屋來,其中一個身如矯燕的小姑娘沒等範鐵雁發現她,便歡叫著抓住了他的胳膊,搖晃著,甩銀鈴般的嗓音說:“範老師,您在這兒!多好呀多好呀……”
不待劉大姐提醒,藍伊梅也就認出,這小姑娘是如今新起的體操明星之一,真沒想到在這個婚禮上能見到她,更沒想到她竟會對範鐵雁那麼熱情。
藍伊梅看到人們紛紛湧過去同體操明星打招呼,並一迭聲地祝賀她在最近一次國際邀請賽中獲得了平衡木冠軍,那幸福的小姑娘雙頰就像盛開的玫瑰花,她朗聲對大家說:“這不光要謝謝我們體操隊的教練和同伴們,而且,頭一個得謝謝範老師——六年前,我才三年級的時候,頭一回上平衡木,害怕得就像有隻小白兔在胸脯裡亂撲騰,是範老師扶著我,從平衡木這頭走到那頭的……到了四年級,我對體操產生了興趣,範老師在放學以後,就組織我們五六個愛好體操的男女同學練習。記得有一回範老師指導我練高低杠,我一個動作沒做好,從杠子上掉了下來,範老師為了保護我,把手腕子戳了。當時我還小,不懂事,也沒注意範老師的情況,跳起來握住杠子接著練,還叫範老師保護,範老師就咬著牙,一次次伸出手來接我下杠。後來我們一塊去食堂吃飯,我才發現範老師的右手腕子腫得老粗,連碗都端不起來了……範老師,您還記得這件事嗎?”
藍伊梅聽到這兒,不由得低下了頭,周圍人們歡喧聲仿佛一下子全消失了。靜,靜得就像夕陽籠罩中的水榭……這是她屏息冥想的瞬間,下午她在校園牆豁外所看見的那個場麵,猶如銀幕上的慢動作分解鏡頭,生動地回到了她的心間,而這一組鏡頭,又銜接著想象中的範鐵雁坐在小板凳上補球、為小足球隊把守球門……啊,原來體育老師那平凡的工作裡,蘊藏著那麼多的光和熱,那麼多的詩與歌……
歡喧的聲浪又回到藍伊梅的耳朵裡時,她抬頭一看,人們已經圍攏到屋角的畫案旁——這原是一個彆致的婚禮,它的節目包括新郎和來賓中的畫家當場作畫;因為範鐵雁說還有事必得先走,新郎和幾個畫家便決定當場合作一幅水墨畫,贈給他留作紀念。不一會兒那幅寫意畫已經完成:幽穀蘭草叢中,一彎溪水從中流過。新郎在畫上的題句是:“深穀小溪默默流,送我浪花赴大河。”新娘把畫捧送範鐵雁時,激情迸揚地解釋說:“您的父親,您,還有無數的小學、中學老師,就像這深穀中無人知曉的溪流,默默地工作著,把我們這些浪花,推送到生活的大海、大洋當中……我們來到了廣闊的世界,可我們永遠、永遠也不能忘記源頭,忘記教我們認頭一個字、算頭一道題、唱頭一首歌、做頭一節體操的那些偉大的啟蒙者!”
人們覺得鼓掌和歡呼已經不能傳達出內心的感情了,反而變得肅穆起來。這是多麼優美、多麼意外的一次婚禮啊,主人和來賓的心靈都飛揚起來,向著那崇高、溫馨、道義的境界……
範鐵雁手裡輕握著那卷成一卷的寶貴的國畫,行進在秋夜靜謐的街頭。忽然他發覺身後有半高跟敲擊路磚的急促聲響,轉身一看,是藍伊梅追了上來。他覺得又意外又不意外,一刹那愣住了。
“如果今天你覺得太晚了,那麼,明天我們到水榭去怎麼樣?”一雙似經過聖水洗滌的清澈的眼睛,盯住他,充滿了愛慕和期待。
範鐵雁莊重地點了點頭。
1980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