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的姑娘(1 / 2)

班主任 劉心武 9772 字 9個月前

M城頗有權威的文藝批評家諸葛岩,坐在書桌前的舊圈椅上,正醞釀著一篇重要的批評文章。從他背後望去,他那被一圈灰白頭發包圍的禿頭頂,活像一座威嚴的活火山,而他煙鬥中冒出的越來越濃的團團白煙,正預示著他的思路已接近爆發性突破。

正當他提筆要在稿紙上寫下想好的題目時,背後響起了吧嗒吧嗒的腳步聲,於是“活火山”旋轉了一百八十度,諸葛岩兩隻下陷的小眼睛裡閃出慍怒的光,盯定了穿拖鞋的兒子諸葛樸。不等爸爸發問,他便請求:“給我兩毛錢。”諸葛岩皺起眉頭:“要兩毛錢乾什麼?”

“看電影!學校組織的,墨西哥彩色電影《葉塞妮婭》哩!”

諸葛岩緊握煙鬥,搖著頭說:“不像話!你們學校居然組織中學生看這種電影!就不怕起副作用嗎!?”

這聲音把隔壁的老婆引了出來,她已經穿戴好了,正要出去,見諸葛岩又來這一套,便替兒子辯解說:“什麼了不起的副作用!看看墨西哥人怎麼生活,長長見識有什麼不好?我身上正巧全是大票子,所以讓小樸找你要;你有就給,沒有就拉倒——我帶他一塊出去,到街上破開就是啦。”

諸葛岩勉強掏出來兩毛錢,給了兒子。兒子一溜煙地跑到隔壁換鞋去了。這時諸葛岩便鄭重其事地對老婆說:“你哪裡知道,我最近考慮了好久,感覺這個問題要是再不大聲疾呼,引起重視,采取措施,那我們的青少年就會被這些外國電影的副作用腐蝕,出現越來越多的不良傾向。比如《葉塞妮婭》這種片子,十足的人性論;更有什麼《冷酷的心》之流,黃色的嘛,怎麼好讓青少年看呢?”

老婆單刀直入地反駁他說:“算了算了,你那麼能抵製副作用,在乾校的時候怎麼還乾出醜事來?那時候光看樣板戲,沒有《冷酷的心》,你還不是該黃就黃!”

諸葛岩的舌頭頓時像短了半截,一張臉迅速地變成了豬肝色。一九七一年他和老婆分作兩處下乾校時,由於苦悶及其他複雜的因素,他同連隊裡的胖姑娘有過那麼一段黏黏糊糊的曖昧史,後來為此遭到了批判,並向老婆多次表示過懺悔。

老婆領著兒子開門走了,臨近出門,她還甩下一句話給諸葛岩:“我看讓孩子有點人性論也不壞,總比不通人性的強!”

門“砰”的一聲響,這響聲帶來一種副作用,竟使諸葛岩腦子裡的思路亂了好一陣,他足足又吸了兩鍋煙絲,才把那弄亂的思路又整理清晰。

諸葛岩用蒼勁的筆觸寫下了《不可低估“人性論”的侵蝕》這個題目後,稍微托腮凝神思考了一會兒,便一瀉十行地寫起了正文來,不知不覺地就過了一個多鐘頭。

有人敲門。開頭敲得比較輕,他沉浸在文思之中,竟未聽見,後來敲得比較重,才把他驚醒過來。他很不甘心地擱下筆,歎了口氣,走過去開了門——如同一根輕盈的羽毛,飄進來一個窈窕的陌生姑娘,讓他吃了一驚。

“諸葛岩同誌,我是從報社那打聽到您的地址的——我是一個讀者。”姑娘把手裡的一卷報紙展開,拍了兩下,自我介紹著。那幾張報紙上載有諸葛岩最近的評論文字,它們同即將問世的《不可低估“人性論”的侵蝕》一樣,都是針對文藝與青少年的關係問題而發的議論。

自己的文章能引動讀者登門拜訪,這是令諸葛岩頗為興奮的,但細一打量這位拜訪者,不禁滿腹狐疑——她頭上是化學冷燙過的披肩發;上身穿著黑白相間的花格呢窄腰西裝上衣,下麵穿著條咖啡色的略呈喇叭口的料子褲,腳上蹬著黃黑相間的半高跟皮鞋;肩上還挎著個深紅底帶白色圖徽的大皮包。

“你是——找我的?”

“對,諸葛岩同誌,我就是找您來的。”

“好,好,請坐吧,請坐吧。”

姑娘在書桌旁坐下了,把那沉甸甸的大皮包擱在椅腿邊。她嗽嗽嗓子,用銀鈴般聲調說:“諸葛岩同誌,從您的眼光裡我看出來了——您覺得我身上的‘副作用’太多了是不是?”

諸葛岩點頭:“是呀,你是受了某外國電影影響吧?”

姑娘嫵媚地微笑著:“我是個建築工人,電焊工,我在工區裡是個先進生產者哩。我工作的時候戴工作帽,穿工作服,完全不是這個模樣;可是今天我休息,休息的時候,我按自己的愛好打扮自己一下,又有什麼不好呢?”

諸葛岩不屑同她討論這個問題:“我在那篇《從喇叭褲談起》裡,已經把穿衣問題上的防腐蝕問題談透徹了。你找我,究竟有什麼事呀?”

姑娘彬彬有禮地說:“我想找您請教一個問題:究竟有沒有人性這個東西?”

諸葛岩裝上一鍋新的煙絲,點燃深深地吸了一口,心裡非常愉快——他恰好正打算寫篇談防“人性論”腐蝕的文章嘛,回答這個問題,恰如魚遊春水,自得其樂——不過,他覺得在開講之前,應當把對方的思想情況摸得更清楚一點,便問道:“你為什麼要來提出這麼個問題呀?”

姑娘眨眨眼睛,搖著頭發笑了:“不為什麼。研究問題唄!您告訴我吧,反動派,他們是不是也是人呢?”

諸葛岩斬釘截鐵地回答說:“反動派既然反動,怎麼能對他們發善心呢?是反動派就應當消滅嘛,怎麼好讓‘人性論’腐蝕了我們的鬥誌?”

“但是您告訴我反動派是不是也是人,您肯定地回答我呀!”

諸葛岩很不以然地在桌邊磕著煙鬥,搖著頭說:“這樣提出問題就不恰當……為什麼要提出這樣的問題呢?可見那些宣揚‘人性論’的東西,對你們的副作用不淺啦!”

“是嗎?”姑娘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她大聲地反駁說:“您注意到了來自右的方麵的副作用,您大聲疾呼要消除這種副作用,我一點也不打算反對——可是,我覺得您卻忽略了另一方麵的副作用,這種來自極左方麵的副作用把我們這一代人坑苦了,也坑了你們成年人、老年人,可是你們不但從不提起,甚至還推波助瀾——您就乾過這樣的事!”

諸葛岩莫名其妙。這是怎麼回事?

姑娘站了起來,她簡直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臉上嫵媚的微笑連影子也沒有了,她把皮包提起來挎到肩上,宣布說:“我要讓您回憶回憶,回憶回憶!”說完,她竟徑直朝隔壁房間走去,“哢嗒”一聲把門關上了。

諸葛岩先是目瞪口呆,繼而氣憤填膺——那裡頭是他和老婆的臥室,這姑娘想乾什麼?她是個精神病患者還是詐騙犯?他本能地從圈椅上蹦了起來,氣急敗壞地用雙拳擂門,暴怒地叫:“你出來!我要到派出所報告去了!”

姑娘卻從裡屋從容地回答說:“您彆著急,我隻待十分鐘就出來。您家的東西我不會動的,不信您一會兒檢查好啦。”

諸葛岩陷入這般戲劇性的局麵,倒還是平生第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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