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來年前,有個叫巴人的作家,因為在報刊上發表了一些文章,講到了關於人性的問題,受到了冰雹般的批判,從此墮入不幸的深淵,從撤職到開除出黨,從下放到戴帽子勞改,據說最後竟成了個用繩子捆住自己在村路上狂跑的瘋子,終於悲慘地死去。關於他我們不必多談,因為說多了有副作用。
但是要把諸葛岩介紹清楚,我們又不得不談到這個巴人,因為諸葛岩在報紙上發表的第一篇文章,就是批判巴人的,這篇文章引起了有關方麵的重視,從此諸葛岩就從大學助教變成了專業批評家。有那麼五六年的光景,諸葛岩在M城文壇的地位舉足輕重,被他點名批判的作家計八名、出版物計十三種、演出節目計二十一台。他的事業非常順利,生活也很幸福。他的妻子——大學裡的一位資料管理員,有一天用極為尊重和謹慎的態度問他:“你這個批評家怎麼總是在批,而不見你評呢?沒見你寫過一篇文章來肯定過一個作品哩!”他略事思考,便極瀟灑地打了個榧子說:“這是曆史賦予我的使命!”妻子當時莞爾一笑,對他的崇拜更增進了一層。
1965年11月12日那天,諸葛岩拿到了一張頭天在上海出版的《文彙報》,發現上頭有篇***的文章《評新編曆史劇〈海瑞罷官〉》,對於***這以前他一直是引為同誌的,這回這篇文章卻令他心中不快,一是他覺得**味未免太重了,有失文采;二是他覺得***生拉硬扯,卻並未擊中要害。他以為《海瑞罷官》的要害是反曆史主義,怎麼能那麼強調清官的作用,而無視人民群眾是曆史的主人呢?於是他耗時三個晚上,寫成了一篇既批判《海瑞罷官》但也與***商榷的文章,於1966年春天刊登在一家大報上。
諸葛岩萬萬沒有想到,短暫的春天一過,炎夏到來,他的命運竟起了個一百八十度的轉變——時局以轉瞬即變的速度把他拋到了反革命的位置上!運動一起來,他成了對吳晗進行假批判的典型,被紅衛兵剃光了頭,掛上了鐵板製成的“黑幫”牌,打入了牛棚。
這個時候,他才想起了已被他遺忘的巴人,原來被批判竟是這般的痛苦。當他幾乎熬不下去的時候,軍代表進駐了M城的文聯,他在第三批落實政策時被解放了。當軍代表允許他在大字報專欄上貼頭一份大批判稿的時候,他激動得眼淚直在眼眶裡打轉轉,可是提起筆,他才發現自己變成了一個根本不會寫文章的人,他以往的批判鋒芒,什麼“商榷”呀,“警惕副作用”呀,“滑到了危險的軌道上”呀,如今看來都是些帶有“費厄潑賴”氣息的“假批判”語言,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總算學會了“最、最、最”的造句方式,以及“千鈞霹靂開新宇,萬裡東風掃殘雲”一類的修辭手段。但也就在這個時候,他失去了老婆對他的全部崇拜。
1973年,他幸運地被吸收進了一個名叫“葛祺綬”的寫作班子,在寫作班子裡他是最低賤的一員,但以“葛祺綬”名義發表的文章,一大半以上其實都是他執筆之作,這些文章全是評論樣板戲的,當然字字句句段段篇篇都是諛頌之詞。他的老婆對這些文章的評價頗為中肯:“隻有四種人看,一是你們這些臭筆杆子,二是報紙的硬頭皮編輯,三是工廠無可奈何的排字工人,四是那些整天太陽筋痛的校對員,再沒有了。”對於這種評價,他不置一詞,隻是淡然一笑。
粉碎“***”以後,諸葛岩確是歡欣鼓舞,他很快便“說清楚”了,當年那篇“假批判”的文章,使他獲得了加倍的諒解,甚至還獲得了幾分尊敬。他的思想觀點、風度氣質迅速地恢複到了“*****”前的狀況。他極其自然地又成了一個忙於到處發現問題和消除副作用的批評家。他覺得該站出來大聲疾呼的事情真是不少:雜誌上出現的一些反映“***”時期冤案的短篇,豈不是索爾仁尼琴式的“監獄文學”嗎?一些以反官僚主義為主題的新話劇,豈不是在泛濫黃色和人性論嗎?……
恰在這個時候,他遇上了這麼個神秘的女讀者。
四
正當諸葛岩驚惶失措、一籌莫展的當兒,裡屋的門“砰”的一聲打開了,令他吃驚得張開嘴巴合不上的,是出來的竟並非剛才的女郎,而是另一個人——這人如同一道晃眼的閃電,猙獰地兀立在他的麵前,刹那間竟使他如被雷擊,幾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這是怎樣的一個人呢?穿著一身國防綠軍服,戴著軍帽,沒有帽徽領章,左臂上卻套著個足有一尺長的紅綢袖章;眉眼橫立,滿臉怒容,右手握住一條寬大的銅頭皮帶,劈麵就“嗖”地空抽了一下,威風凜凜,殺氣騰騰,未等諸葛岩反應過來,先吆喝了一聲:“哪條狗叫諸葛岩?自己爬過來!”
足足經過半分鐘,諸葛岩才恢複了理智,並且終於認出來這位紅衛兵戰士也就是來訪的那位姑娘——原來,她是躲到裡屋裡換裝去了,這真是天大的玩笑、天大的玩笑!
諸葛岩把蜷縮的身子伸直,強作鎮靜地擺擺手說:“你胡鬨個什麼……怎麼能這樣!”
但是對方並不罷休,繼續粗魯地吆喝著:“哪條狗叫諸葛岩?爬過來!不許走!給我爬!”
諸葛岩這時恢複了進一步的意識——他驀地悟出,十三年前衝到文聯辦公室來揪他的紅衛兵,不是彆人,恰是眼前的這位——怎麼稱呼好呢?叫姑娘還是叫夜叉?
雖然她已經增加了一倍的歲數,但她那冷酷的眼神,凶神惡煞的態度,以及那一手叉腰一手揮舞銅頭皮帶的身姿,都使諸葛岩生動地、痛楚地回憶起當年的那位首次降臨於他命運轉折之中的“小將”。他不寒而栗了。
“嗖嗖嗖嗖”,“小將”手中的皮帶雖然隻是在他眼前亂舞,卻令他膽戰心寒。儘管他明知如今已是另一種年月。
他費了老大力氣才露出了一個維護尊嚴的笑容,指指剛才那姑娘坐過的椅子說:“坐吧坐吧,你這是乾什麼?”
姑娘總算從“角色”裡脫出了一半來,她板著臉坐下,訓斥說:“想起當年來了吧?當年你不是真的爬過來了嗎?”
諸葛岩的臉在一天裡第二回變成了豬肝色。
姑娘逼著他回憶當年他那最怕回憶起的一幕,那真是充滿著副作用的一幕:他同另外幾個“黑幫”被逼著爬到小將們腳下,由她們用銅頭皮帶亂抽了一頓,其中一個敢於反抗的還被強灌了痰盂水,險些被當場活活打死……
“你當年挨打的時候,是怎麼想的?”姑娘聲色俱厲地問,完全是當年的氣概。
“怎麼想?當年的確認為自己是搞了假批判,願意認罪,可對你們那麼個態度,很不理解。不要虐待俘虜嘛,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嘛……”
“哼!”姑娘譏諷地打斷他說,“你也知道人道主義是好的了,這不是人性論嗎?!你既然搞了假批判,就是黑幫,黑幫就是最凶惡的階級敵人,階級敵人就不是人嘛,什麼俘虜不該虐待,俘虜他人還在,心就不死,就時時刻刻夢想複辟,對這種不是人的東西,我們就是不能手軟,就是要鬥倒、鬥臭、鬥瘦、鬥爛,打翻在地,再踏上一萬隻腳!革命嘛,講什麼溫良恭儉讓?……”講到這裡,她霍地站了起來,雙肘左右大幅度地擺動,唱起了“鬼見愁”歌:“拿起筆,做刀槍,刀山火海我敢闖!……誰要是不跟我們走,管叫他立刻見閻王!”最後是左腳前伸一跺,右手向前上方猛力推出。
諸葛岩想笑一笑,卻怎麼也笑不出來,臉上的肌肉仿佛被凍住了,他囁嚅地說:“你看你看,這都是**、‘***’把你們毒害的……”
姑娘重新坐下,大聲反駁說:“當時王洪文還沒出山呢,哪來的‘***’?當然那夥壞蛋沒少騙我們,他們的賬咱們另算。可是你想到過嗎:我們形成那麼一種狀態,你這樣的人也負有責任!”
“我?”諸葛岩生氣了,“我被你們打得皮開肉綻,我是受害者,我有什麼責任?”
“怎麼沒有責任!”姑娘揚起嗓門說,“‘*****’前幾個月,你到我們中學作過報告,那時候我上初二,對你崇拜得五體投地。你在報紙上寫的批判《早春二月》、《舞台姐妹》、《北國江南》的文章我全剪貼到了筆記本上,我可真是受益不淺——啊,肖澗秋是條五彩斑斕的***,因為他搞資產階級人道主義,公然給文嫂臭錢,這是麻痹勞動人民的反抗意識嘛!我懂了:應當發動文嫂去參加遊擊隊!什麼銀花春花,反動反動,搞什麼人性感化,說什麼‘清清白白做人’,比國民黨更可恨,因為她們披上了偽裝!要撕掉她們的畫皮,把她們批倒批臭!……也許你會說你的文章裡沒什麼措辭,可它在我們中學生的心靈裡,實際效果就是這樣!還說你那回作的報告吧,你舉了那麼多例子,證明時時、處處、事事有階級鬥爭,真把我嚇呆了:喝汽水吃冰棍是貪圖享樂的開始,讀《安娜·卡列尼娜》是走上犯罪道路的開端……從那以後,我除了《人民日報》和《紅旗》雜誌,彆的一概不讀,我腦子裡階級鬥爭那根弦繃得彆提有多緊。什麼?姑媽送我一件毛線衣,這分明是腐蝕拉攏!什麼?大舅給我一張《可尊敬的妓女》的電影票?大舅媽是個小業主出身,這就不是偶然的事情!……當我被熏陶成了這麼一個人的時候,‘*****’的風暴起來了,我和同伴們覺得滿眼都是反動的東西,必須統統橫掃!街口的紅綠燈規則是誰定的?查一查後台!紅燈居然表示禁止通過,紅色是革命的象征,他們竟敢汙辱革命!我忽然聽說你是個搞假批判的人,這真把我氣得差點咬碎了滿嘴的牙,可見階級鬥爭的複雜性、尖銳性、殘酷性,你竟也是黑幫,而且是隱藏得更深、更久、更狡猾、更危險的黑幫,非把你千刀萬剮不可!老子先給你點教訓再說!你看,你幫助我把人性論的副作用消滅得乾乾淨淨,結果我拿這皮帶揍你的時候,看見你渾身冒血趴在地下,連一點點心理上的惡感都沒有,更不用說去想你也是個人,你這樣是很疼的了……你想想看吧,如果我們那時哪怕還留著一點點所謂資產階級人道主義、一點點人情味的‘副作用’,我們也許就不會那麼乾了!我還好,沒有打死人,我的同伴小芳,改名叫大暴,她就親手打死過一個人,她把那人捆在床欄杆上,慢慢地打,打累了就歇一會兒,整整打了三個鐘頭,一直把那人打得斷了氣。她很坦然,一點也不覺得有什麼,因為那人既然是資本家,剝削者,那也就不是人,不必對他客氣,打死了活該!”
諸葛岩在這一番表述麵前埋下了頭,他把沒有裝煙絲的煙鬥緊緊地攥在了拳頭裡,攥得手心發痛。他承認自己被一種從未意識到的東西打動了。是呀,在把本來應當是溫柔、富於同情心的姑娘們變成了這樣一種暴徒的因素裡,究竟有沒有因為批判一種副作用而帶來的更加可怕的副作用呢?
姑娘這時摘下了那頂國防綠帽子,原來塞在帽子下的卷發獲得了解放,一下子彈到了她的耳邊、肩頭,這使她頓時改變了模樣,這次諸葛岩望著她,覺得她是多麼美麗,合情合理的美麗。姑娘的表情也隨即變得溫和起來,她用非常懇切的語調說:“如果因為過分地溫情,到了戰場上都不願跟敵人拚命,那當然不好,批判那種副作用我們一點意見也沒有;可是倘若你們經過了十多年的動亂,還認識不到我講的這種副作用的危害,還在那裡用批判一種副作用來培植這種副作用,那我們認為,在中國搞法西斯專政,就還有相當的社會基礎!”
“你們?”諸葛岩抬起眼睛來,望著姑娘,有點吃驚。
“對,這不是我個人的意見,這是我們一群青年的意見——我們研究好了,才采取今天這個行動……”
姑娘臉上這時恢複了微笑,她又補充說:“您真該好好了解了解我們——一群在十多年動蕩生活裡滾過來的青年人。我從當年那個狀態變成今天這個樣子,比如說懂得了講禮貌,跟年紀大的人談話用‘您’,有好長的一個痛苦、艱難的過程呢,下回再來的時候,我講給您聽吧。今天我隻想告訴您:我們不認為一切回複到1966年以前就算正常,我們要求中國朝前走!”
諸葛岩陷入了痛苦深入的沉思。待他被壁上的掛鐘報時聲驚醒時,姑娘連同她的深紅底白圖徽的皮包都不見了,一切真如同一場噩夢,唯有近旁空氣中飄散的一股發油香,證實著剛才這裡確實存在過那麼一個神秘的姑娘。
1980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