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莎(2 / 2)

班主任 劉心武 21299 字 2024-03-06

讓她媽媽見鬼去吧!我咬住嘴唇,一口氣衝下了樓。我沒坐電梯,我是用前腳掌跑下樓的。我衝進了放公用電話的服務站,撲向了電話簿,很快便查到了我要打的電話,並且立即接通了。

“我找喬莎。”

“誰?”

“喬莎。”

“喬莎是誰?”

“你們那兒的學生。學古典芭蕾舞的。”

(“嘿,找喬莎的。你們班上有叫喬莎的嗎?”

“誰?讓我來接。”)

“我找喬莎。”

“喬莎?你哪兒的?”

“我是她哥哥。我有急事找她。”

“誰?”

“喬莎呀!喬莎在不在?”

“喬莎?……我們班沒有叫喬莎的啊!”

“怎麼沒有?她是學古典芭蕾舞的。”

“古典芭蕾舞?我就是學這個的。我們這個專業沒有叫喬莎的。”

“怎麼沒有?她是從上海考來的。去年他們上海一共來了兩個,一個她,一個歐陽竹。”

“怎麼回事?沒有叫喬莎的,沒有叫歐陽竹的。”

“她們是從上海來的。”

“我就是從上海考來的。我們才不止兩個呢。我們裡頭沒有叫這兩個名字的。”

“你是幾年級的?她們是一年級的,一年級還沒上完……”

“現在隻有一個年級,沒有你要找的人。”

(“怎麼回事?她們是學古典芭蕾舞的,三年製的專業……”

“三年製?我們是六年製啊,隻有六年製,沒有三年製……”)

(“怎麼回事,甭跟他囉唆了!”

“他要找什麼喬莎,咱們這兒沒有什麼喬莎。”

“找喬其紗請他去百貨大樓……”)

“喂,我們這兒沒有喬莎……”

對方把電話撂下了。

我不相信。我不能相信。這不可能。

我給北影打電話。我向總機要《孔雀公主》攝製組。這個攝製組果然沒有休息。

“喂,我找喬莎。”

“您找誰?”

“喬莎。喬莎。喬莎。”

“您是哪兒?”

“我是你們攝製組演員的哥哥。我找喬莎。她是我妹妹。”

“喬莎?我們這兒沒有喬莎。”

“沒有喬莎?有的。她是學古典芭蕾舞的,你們請去配戲的。”

“我們這兒沒有芭蕾舞演員。”

“請您問問。喬莎。她有個姨叫李梓,是上海電影譯製廠的,李梓,李梓您總知道吧?”

“李梓跟我們沒關係啊。你究竟找誰?”

“喬莎!”

“對不起,沒這個人。”

我想把電話機砸爛。這不可能!我不能相信!不願相信!不忍相信!

我一口氣跑上六樓。我不坐電梯,我等不及。我開了門就撲向我的床鋪。我把臉埋到枕頭裡。我把那封來信捏成一團。

待我稍微冷靜一點以後,我就把那封信拍平,仔細地加以研究。

我忽然發現,郵戳上有“24支”的字樣。我想起來,我的一個中學同學,現在就在24郵政支局工作。“24支”在西北城一帶。那兒根本沒有什麼舞蹈學校。

媽媽照例不在家。我怔怔地坐著,滿腦子是喬莎的各種印象。喬莎的“馬尾巴”晃動著,她在對我笑。喬莎的纖纖素指翻動著《安吉堡的磨工》,她抬起一雙秀媚的眼睛,望著我。喬莎打著橘紅色的油紙小傘,在蒙蒙細雨中走著。喬莎在花徑中撲蝴蝶,蝴蝶飛走了,她微微喘息著,苦笑,對我說:“瞧,又撲空了!”……

我聽見有人敲門。準又是那個老太婆。門本來並沒有關攏。來人已自己走來了。

“曉鐘哥哥!”

我“騰”地站了起來。

的的確確,是喬莎。

“哥哥,你收到我昨天發的信了嗎?”

“收到了。我正生氣呢!”

“彆生氣,哥哥。我這不是來了嗎!”

“既然打算來,乾嗎還寫那樣的信?”

“就不許我們有思想鬥爭嗎?”

她滿臉嬌憨,我的心幾乎要軟下來了。

我們各自坐到了一個星期以前的位置上。我審視著她。她又穿上了我們頭一次見麵時的衣著。我發現她的右頰上有小米粒大的一塊紅腫,這又使得我覺出她的麵部輪廓並不那麼和諧。

“哥哥,你怎麼了?”

“我有點不舒服。真的。一早我就頭痛。現在更厲害了。”

“你為什麼不吃止痛片呢?”

“吃了。吃了也不頂用。”

“下次,我給你帶點保管頂用的。”

“你能從哪兒弄到那麼靈的藥呢?從舞蹈學校的醫務室嗎?”

“我……”

“或者,從《孔雀公主》的攝製組吧?”

“當然……”

“可是,我剛才打電話問過了,無論是舞蹈學校還是《孔雀公主》攝製組,都沒有一個名叫喬莎的人。”

我目不轉睛地望著她,同時估計著她會做出的反應。她會蹦起來嗎?她會大聲爭辯?或者,她將仰頭大笑?……

喬莎微微彆過臉去,兩眼閃閃地望著屋角的什麼東西,靜靜地,足有一分鐘沒有說話。她顯得很疲憊,仿佛演員剛剛回到後台。

這令我很驚異。更令我驚異的,是她終於慢慢地轉過臉來,坦然地望著我,請求說:“哥哥,讓我洗個臉,好嗎?”

我不能拒絕。我把她帶到廚房,指給她臉盆、香皂和毛巾,並且給她往臉盆裡倒了熱水。

她捋起毛線衣袖口,低下頭,很仔細地洗了臉。洗完,她又請求說:“哥哥,有香脂嗎?我想擦一點。”

我把媽媽平時用的一點化妝品指給她,她把兩種香脂各挑出一點,在手心上揉勻,然後,張開雙手,可憐巴巴地請求說:“有大點的鏡子嗎?”

我不想帶她到媽媽的屋子裡去,隻有那裡頭才有帶大鏡子的立櫃。我搖搖頭,於是,她溫馴地對著廚房水池上方的一麵小圓鏡子,非常細致地往臉上擦著香脂。我這才懂得,婦女為了美化自己,要付出那麼多的心血。

回到我的房間,她坐到我坐過的那把椅子上,也像我那麼反方向騎坐著。把兩隻手伸到腦後,解開了係住“馬尾巴”的帶小球球的環扣,換上從衣兜裡掏出的一個橡皮筋,然後把“馬尾巴”盤了起來。這樣,從側麵望過去,就構成了一種新的倩影。

她把我弄得莫名其妙。我猜不透她在想些什麼。

我在沙發上坐下來。我們交換了以往的位置。

我問她:“你的家真的在上海嗎?”

她淡淡地說:“不。就在北京。”

“在北京西北城吧?”

她眉毛微微一揚:“不錯。在新街口。”

她說了胡同的名字。

“那麼,李梓呢?”

“我從電視上見過她。”

沉默。

我似乎不應當問得太多。畢竟她無須對我承擔什麼義務。是我主動把她邀請來的。

“你不該這樣。”我想起了那個並不存在的歐陽竹,不知為什麼,我覺得這個並不存在的人仿佛就在我們旁邊站著,而且我不能不隨她的口吻來說話,“這是欺騙,是不道德的。”

她很平靜。她站了起來。

“我該走了。原諒我吧,哥哥。”

我說不出話來。她還叫我“哥哥”!

4

在那條胡同中段,有幾棟簡易樓。

我打聽出來了,她就住在那兒的簡易樓裡。

我是跟24支局的老同學打聽的。我們一塊在房山縣插過隊,我們的友誼是在土炕上用窩窩頭凝結的。雖然我們好久沒遇上,可還是一見如故。我把一切都告訴了他,他一拍大腿,肯定地說:“什麼喬莎!那丫頭叫李月梅,她爸爸大概在外地一個什麼勘測隊工作,每月往家裡寫信,都使一樣的印著單位名稱的信封。我前一陣子管送信,常到她家樓前去,每回總是她出來接,板著個臉,接過信就扭身進樓。……”

真希望他說得不準。可是我一走到樓前,跟遇上的頭一個胖大嫂打聽李月梅,她便立刻指給了我:“她住那兒。”

那兒是二樓的東邊。這樓真是名副其實的簡易。**裸的紅磚牆,夾在牆中的沒有扶手的樓梯,窄窄的樓道,矮矮的天花板,以及照例砸得稀爛的公用窗的窗玻璃,配以廚房和廁所的混合氣息,使我產生了許多的感慨。這是多麼簡易的事:蓋簡易樓,讓人們簡易地生活。最好再訓練出一種簡易的思維,簡易的感情,不過,那我就不會闖到這個地方來了。我之所以來,究竟是出於好奇,出於思想,出於對奇跡的期望,還是出於憐憫,出於捉弄,出於對不尋常經曆的渴求,連我自己也說不清。

我敲門。

屋裡響起一個嘶啞的聲音:“誰呀?”

門並沒有關緊。我走了進去。我一眼便看到一位不算十分老的婦女,躺在床上,倚著高高的一摞枕頭,滿臉憔悴,驚疑地望著我。

“你是乾什麼來的?”

“我……我找姓李的……”

“啊,你是局裡來的吧?”那婦女忽然滿臉紋路都抖動起來,指著床前的一把椅子說,“坐,坐吧。你們早該來了。原來不是說上星期日來嗎?我等呀,等呀,你們就是不來,我讓月梅跟我一塊等,死丫頭她等到十點就又跑出去了……”

“我想跟您解釋一下……”

“解釋什麼?有什麼好解釋的?”她激動起來,喉嚨裡咻咻地喘,拿起枕邊的一疊用鐵夾子夾住的信,晃動著,怨憤地說,“他每月來信,都說隊裡領導跟他打招呼了,隻要這邊調令一去,那邊立刻就放。可是半年過去了,怎麼樣呢?你們局裡連個屁也沒放!”

我明白了一點。我看見她下肢是癱瘓的,這可憐的人!而且我判斷出她就是李月梅的母親,因為儘管她是這樣地潦倒,而李月梅是那般的嫵媚,她們倆人在輪廓、神韻上卻有著那麼多的相同之處。

正當我要把事情向她挑明的時候,門“砰”地被撞開了,進來了一個衣著邋遢的姑娘,她臉上的皮膚顯得粗糙,頭發蓬鬆,一手提著半網兜切麵,一手托著半碗黃醬。

一對望,我們兩個就都僵住了。

現在我確信世界上並沒有喬莎,那不過是一個被表演得很好的角色而已。

李月梅把網兜和醬碗往飯桌上重重地一撂,瞪著眼問我:“你跑這兒來乾什麼?”

我答不出。那癱瘓的母親用拳頭連連捶著床幫,呼哧呼哧地喘著,表示著她的憤怒。可是李月梅看也沒看她,就把我拉進了裡間屋。

那實際是半間屋。有一張單人床,一個破舊的床頭櫃,一張破舊的兩屜桌,一隻木凳,此外就幾乎什麼也沒有了。我仔細一望,就看出在固定於兩牆之間的鐵絲上,掛著三個衣裳架,衣架上是我所熟悉的兩件毛線衣和一件燈芯絨上裝。兩雙顯然是上街時才穿的鞋,一雙半高跟的皮涼鞋,一雙灰色的細工布鞋,撣刷得乾乾淨淨,擺放在衣架之下。我在她床前的桌上看見了我那三本,還有那盤等待著放到三洋牌9930收錄機裡轉動的錄音帶。

見我的目光仍在屋中搜錄著,她便爆發般地把床褥子一掀——“看吧!”——床褥子下麵壓著那條燈芯絨的喇叭口褲;又彎腰把床頭櫃狠命地打開——“瞧呀!”——那裡頭擱著那個淡褐色的考究的手提包;然後,她又轉身猛地朝屋角一指——“看呀!”——那兒靠著我看見過的那把紅油紙傘。

我痛心地閉上了眼睛。待我再睜開時,她已坐到床上,雙手撐著床鋪,望著屋角,撇著嘴,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氣。

“這不好,聽我說,這不好……”我站在她麵前,喃喃地說。

她的神態和語言都恢複了她的本色,她瞟了我一眼,聳聳肩,惡狠狠地說:“有他媽什麼不好?我爹調不回來,我媽癱著,我待業,要我怎麼個好法?!”

“人總得有誌氣,得能夠經受住生活的磨煉……你可以自學……”

“誰不自學?!”她跳起來,拉開兩屜桌的抽屜,掏出裡麵的書本,扔到床鋪上。我看出裡麵有英語廣播講座的課本,有《青年自學叢書》中的幾種,有一些寫了字的本冊……她捂住臉,仿佛在哭泣:“太難了!我學不會!沒人輔導!沒人幫忙!沒人要我!學了有什麼用?!……”

“可無論如何你也不該跑到社會上騙人……”

她把捂住臉的手挪開,臉上閃著淚光,圓睜著眼睛反問我:“我騙你什麼了?!嗯?!”

“我不是說你騙了錢財,我是說,你不該裝成你不是的那種人……”

“依你說,我該當一輩子什麼人?憑什麼我就不能當你不許我當的那種人?……”她緊攥著雙拳,眉毛和嘴唇都痛苦地扭動著。

“一個人,總要懂得自愛……”我儘可能用柔和的口氣,去打動她的心。

她猛地跳了起來,拚足全身氣力反駁我說:“自愛?哼,我倒是自己愛自己。可是誰愛我呢?你自己說過你算是‘上層’的,你隻愛跟你同一層的小姐喬莎,你發現我不過是簡易樓裡的李月梅,你就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彆惡心我了,你跑到這兒來調查我,抖我的老底兒,傷我的自尊心,你缺大德了!你還配來訓我!”

她一下子衝到桌前,把桌上的書和錄音帶擂到我手裡,臉上的肌肉抖動著,厲聲地指著門外,對我嚷:“滾!你給我滾!我沒有請你來!你出去!”

我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跑出那簡易樓的,留在我耳畔的,是李月梅的哭罵聲和她母親尖厲的**聲……

5

湖裡的波光,竟還是那般粼粼。湖畔的長椅,竟時常虛席以待。可是那波光和長椅都不屬於我了,因為我失去了喬莎。

大考結束了。我考得不錯。暑假已經開始。我天天跑到公園來劃船。

我把船劃到湖心,然後,仰靠在船尾上,把雙手枕在腦後,望著天上緩緩變化的雲朵,冥思默想——對,冥思默想。

有時候,天上的雲朵裂開了口子,玫瑰色和金色的光束從口子裡射出,使湖上到處跳動著活潑的光斑。沐浴在這樣的光氛裡,我的心就變得非常寬容,非常溫柔。

這時候,我的信念就格外堅定:我原諒一切應當原諒的,我為一切與我有關的虛偽和庸俗而自責,我要為改變一切應當改變的而努力。

1980年6月9日

寫於北京垂楊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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