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對著月亮(1 / 2)

班主任 劉心武 15795 字 9個月前

1

我在什麼地方?說出來你彆瞪眼——在破廟裡。

彆瞎猜,我可不是和尚。不跟你繞彎子了,直說吧,我是在我們廠的庫房裡值班。

我們這個廠子是由破廟改造成的。這庫房據說原是廟裡的什麼“須彌殿”,你瞧那幾根柱子,透著古色古香。

是呀,我們廠的廠房夠寒磣的,可我們的產品就高貴了。凡是世界上最講究最豪華的屋子裡,大概都少不了這玩意兒,那就是——地毯。

我今年二十二歲,分到這麼個廠子當洗滌工,轉眼就四年了。我那活兒又累又枯燥。不過,下班出了廠門,一瞅見那麼多待業青年在賣大碗茶,炸麻花,咱也就知足。

說實話,我還沒談上戀愛,那滋味兒留著以後再嘗,反正我年歲確實也還小。我的生活樂趣是交朋友。友誼啊友誼,你們懂得這玩意兒嗎?那滋味兒咱好有一比,比作回民飯館裡的一樣名菜:“它似蜜”!

眼下是春節,正該找朋友們痛玩一場。咳,廠裡非排我大年初一到這庫房裡值班不可。得從這早上七點鐘,值到晚上七點鐘!值班表一排出來,我就滿廠子轉悠,求爺爺告奶奶地請人家替我一回,你想正趕上這麼個節骨眼兒,誰肯替換我呀?

算我倒黴。我帶上袖珍半導體,一大疊《大眾電影》,坐到這兒值班來了。廠子裡除了傳達室和黨支部辦公室還有人值班,大概就沒有彆的人了。我們這三個值班的各據一方,連隔窗對望的機會也沒有,真悶得慌!廠子裡靜悄悄,可廠外的街巷不時傳來劈劈啪啪的爆竹聲,搔得我心裡好癢癢。

看看表,才七點四十。我怎麼就跟在這兒待了一個世紀似的!時間這東西真古怪,人的心情能使它快如火箭,也能使它慢如蝸牛,乃至於凝固不動。

俗話說“每逢佳節倍思親”,我可並不思念我家裡的人。來值班以前爸爸媽媽還在嘮叨我:“心裡要用到廠裡的正事上,彆總跟那些三朋四友閒逛蕩……”教中學的姐姐也湊熱鬨,居然威脅我說:“你那個‘大拇哥’究竟是啥樣的人?有工夫我們得仔細了解一下!”唉,我是“每逢佳節倍思朋”,而最令我自豪的朋友就是‘大拇哥’。讓他們了解去吧……

2

回想起結識“大拇哥”的經過來,真像吃烤鴨子似的有滋有味。

那是頭年秋天。那天刮著風沙,我豎起皮夾克的領子,手裡舉著三毛錢,站在某個禮堂的門外,不顧沙子灌進嘴裡,頑強地向每一個迎麵而來的人詢問著:“您有富餘的票嗎?您票有多的嗎?……”

禮堂裡要演“內部參考片”。什麼名兒不清楚,反正“內部參考片”總比“外部片”神。咱沒門路,又實在想看,隻好用這法子來弄票了。

誰理咱們呀!我把手裡的三毛錢換成五毛錢,又換成了一塊錢,最後舉起來高聲地嚷:“我買退票!我買退票!”還是白搭。

正當我陷入絕望中的時候,突然,一張紅噴噴的臉晃到了我的眼前,咦,這不是中學時候的同學“小駒子”嗎?

“你有票退?”我喜出望外地往他手裡塞錢。

“小駒子”把我的手推開,咧開大嘴岔一樂,問我說:“你小子想看呀?怎麼著,還在地毯廠當毯匠嗎?”

我一個勁點頭,隻問他要票。

“要看電影還不容易,來來來,我給你介紹個朋友——”“小駒子”把我手一拉,領我來到一個細高個麵前。他看上去比我們頂多大個三四歲,戴著副變色“蛤蟆鏡”,那上頭還保留著外國字的商標。隻見他右手不住地往嘴裡扔瓜子兒。嘿,他可真有本事——他能在嘴裡完成嗑瓜子全過程,舌頭尖不停地出瓜子殼兒來!

“你小子叫譚景風?咱們交個朋友,樂意吧?”他笑吟吟地說,“他們都管我叫‘大拇哥’。”

“他就是這個!”“小駒子”豎起大拇指,興奮地對我說:“他什麼‘內參片’的票都能弄來!”

果然,“大拇哥”把左拳一鬆,隻見有五六張票夾在他的食指與中指之間。他抽出了一張遞給了我:“你先進去吧,我們再等幾個哥兒們。”

我高興得閉住了氣。我一邊連說“謝謝”一邊把錢遞過去,讓“小駒子”一巴掌險些打落到了地上:“去去去!散了場,你還在這兒等著我們就行!”

我入場了。十排三號,乖乖,多好的位子!而且,令我先是大吃一驚而後無比自豪的是,我瞧見了著名的大導演謝添,就是會表演“變臉”的那個鼎鼎大名的謝添……謝添的位子在哪兒呢?喲,二十三排邊上,挨著通向廁所的太平門!

瞧,我能讓謝添陪著我參考“內部電影”!電影稀裡糊塗地就演完了,亮燈後,我見謝添直揉脖子,我是滿腦瓜莫名其妙。我拿眼一掃,喲,“大拇哥”他們位子更好:七排當中!

不能不佩服“大拇哥”呀。跟他認識了沒有兩個月,我就從他那兒得到了不少方便,嘗到了不少甜頭。就拿過新年來說吧,澡塘子一大早前廳裡就擠滿了人,洗澡得排隊等候,可“大拇哥”能帶著我和“小駒子”穿過排隊的人群,大搖大擺地在開業前走進門裡去——原來澡塘子裡的服務員“蘿卜須子”也是他的朋友。“蘿卜須子”讓我們哥兒們幾個在剛換得水的池塘裡痛痛快快地洗了頭輪澡,還不收我們的洗澡票。當我們斜倚到位置最好的臥榻上打撲克牌時,又有“大拇哥”在食品店裡的朋友“阿臭”帶來了一提包雜拌糖,我們每人分到一斤。我打開紙包一看,不禁目瞪口呆了:幾乎全是三塊四一斤的高級糖和裹著全銀紙的巧克力。怎麼一斤才收我們一塊八毛錢呢?細一問,敢情是這麼回事:“阿臭”他們店裡的雜拌糖,是由他們售貨員頭一天按比例用兩三種高價糖和四五種中等、低等價糖混合配成。“阿臭”利用工作的方便,先用兩三種高價糖配成幾斤,留給我們這夥哥兒們,其餘的再加以混雜,用以第二天賣給顧客,這樣最後回收的糖錢,並不會出現虧損。我們出了澡塘子又直奔菜市場,大棚裡買魚的隊真稱得上是“九曲回腸”。我們照例不用排隊,“大拇哥”把我們領到菜市場側門。運魚的冷凍車來了,從車上扔下了凍成一方一方的大黃魚。菜市場裡管把凍魚方子運進棚裡的“二拐子”也是“大拇哥”的朋友。他二話沒說,扔了一方給“大拇哥”。“大拇哥”給了他二十斤的錢,便把凍魚方子夾到自行車的後座上,然後我們笑罵著騎車來到“小駒子”家。在他家把那凍魚方子劈分了——其實足有三十斤。不過不要緊,“二拐子”他們收進了的款子也不會虧損。他們隻要給二三十個排隊買魚的顧客每人少稱上一兩,也就把差額找補上了——大年過節的,買上魚就是美事,有幾個顧客真到“公平秤”那兒驗分量去?我把糖和魚拿回家去,隻說是排隊買的,媽媽爸爸姐姐哪想得到這裡頭有“貓膩”?還直誇我比以前勤謹,有耐心。

先頭,我還當“大拇哥”是個乾部子弟呢,後來從“小駒子”那兒問出來:不是。“大拇哥”的父母也就是一般的職員,“大拇哥”本身工作的廠子也平常,他無非是個普通工人。

我對“大拇哥”可算是服了。有回我們都隨“大拇哥”去參加一個文藝團體的舞會,因為女伴不夠,“大拇哥”就帶著我跳慢四步,一邊旋轉著一邊對我說:“美滋滋吧?跟我交朋友有香的吃。記著我的話吧:有朋友走遍天下!可得注意,彆交那沒用的朋友!”

輕柔的樂聲飄蕩在耳畔,變幻的彩色燈光使我目眩神馳。我覺得從“大拇哥”那裡聽到一條深刻的人生真理。

3

正當我斜倚在值班的床鋪上,一邊聽著收音機裡的舞曲,一邊想念著“大拇哥”、“小駒子”他們的時候,忽然有人叫我。

隔窗一望,原來是同廠的片剪工韓玉樸。他跟我同歲,闊腦門,大眼睛,頭發天然帶鬈兒,長得挺帥。他這人人緣挺好,好說話。一見是他,我就蹦起來去開門,歡天喜地地說:“救星來了!你快幫我值這一天的班吧,明天你要我怎麼報答都成!”

他哼著歌進了屋,眉開眼笑,用《送你一枝玫瑰花》的調子唱著說:“幫你值班,不用報答……”

我歡呼著抓住他胳膊,簡直不知道用什麼語言來讚美和感謝他。

誰想他把我的手推掉,又用《花兒為什麼這樣紅》的調子唱著說:“今天我實在替不了你,替不了你呀……”

我後退一步,氣得不行,把手一摔說:“你乾嗎跟我開心?那你乾什麼來了?”

他這才解釋說:“今天我得跟長海研究個新的地毯紋樣,要參考《文物》雜誌。可我把去年《文物》雜誌的合訂本鎖在那裡頭了……”說著一指屋裡靠牆的小櫃,便走過去用鑰匙開鎖。

他們片剪工序就在這庫房的空當裡進行,所以這兒也就算是他們那個班組的車間。他們每人都有一個裝自己工具衣物的小櫃,鑰匙由自己掌握。

韓玉樸取出《文物》雜誌合訂本,鎖好小櫃,哼著歌就要出屋。我挽留他說:“你替不了我,陪我殺一盤象棋再走也行呀。傳達室於老頭那兒就有棋,我去取還不行?”

他笑著指指屋外說:“長海等著我呢,我們剛一塊看完《淚痕》,這就要去他家研究新紋樣……”

我朝門外一看,可不是,他那個好朋友侯長海立在門外等著他呢。侯長海個子又瘦又小,真是名副其實的猴兒!這還不說,他還架著一隻拐,據說他小時候得過小兒麻痹症,撿回了命落下了殘。侯長海見我看他,便對我微笑著點頭,我隻是衝他撇撇嘴。

沒法了,我隻好放走了韓玉樸,眼見著他和侯長海哼著《心中的玫瑰》,親親熱熱地走了。

我仰麵朝鋪上一倒,長歎了一聲。同時心裡湧出了這樣的想法:真古怪,韓玉樸乾嗎要交侯長海這麼個沒用的朋友呢?

侯長海真是那種橫著擰豎著絞也滴不出油水兒的角色。他爸是個掃街的清潔工人,他媽是個街道工廠的輔助工,他本人分到裝訂廠專管檢查成品蓋戳兒。我原先以為,大概因為韓玉樸是個書迷,所以他才找了這麼個朋友,好從侯長海那兒弄點子並沒有毛病的“處理書”。後來我在新華書店遇上他倆花錢買《莎士比亞戲劇故事集》,還聽侯長海拍著書皮兒說:“這書是我們那兒裝訂的。”才知道他倆是一對呆鳥。

當然啦,我知道他倆是鄰居,打小就認識。上小學的時候,侯長海的腿架拐也走不動,上學校時韓玉樸常背著他來來去去。可這麼多年過去啦,大夥兒都進入了社會,以韓玉樸的條件,交上比“大拇哥”更神通廣大的朋友也不難呀,可他業餘時間裡,總還是跟侯長海膩在一塊兒,你說這不虧得慌嘛?

有一回,我跟“大拇哥”、“小駒子”他們從一家甲級餐館出來,那一頓我們起碼掃蕩了十多樣菜,可才花了五塊錢——服務員“大鎖眼”是“大拇哥”的朋友,“大拇哥”幫“大鎖眼”弄到過**流行曲的錄音帶,所以“大鎖眼”采取一種從規章製度上解釋得通的計價方法,便宜了我們這麼一頓,還給我們提供了本來專供外賓使用的雅座。那天的五塊錢是我付的,花五塊錢就能讓哥兒們打著飽嗝兒剔牙,噴著酒氣兒逗貧嘴開心,也算是夠值當的了!

正當我們嘻嘻哈哈地從餐館出來要上車(不是公共汽車,是“大拇哥”的司機朋友開來的“小麵包”)的時候,我一眼瞧見韓玉樸和侯長海。他們倆各背一個寫生的畫夾,興致勃勃地邊聊邊走呢。我就橫過去攔住他們說:“嘿!往哪兒溜達呢?”

韓玉樸扶住我的肩膀說:“瞧你醉的。我們要去看出土文物展覽,打算臨摹一點古代器物上的花紋。”

真是稀奇古怪的愛好!我揚起眉毛扮了個鬼臉,諷刺他們說:“你們這是‘古典式’的友誼,早該成文物啦!瞧我們,講究現代派的味兒——用友情使自己生活得更快樂!”

韓玉樸微微一笑說:“酒肉之交古已有之,算不上現代派。我倒覺得我和長海的業餘生活挺有現代化的味道。不過咱們都彆忙作結論吧,祝你得到真正的快樂!”說完衝侯長海把頭一擺,侯長海朝我靦腆地一笑,倆人便繼續走他們的路了,倒弄得我有點下不來台。

“大拇哥”他們早已坐上了“小麵包”,“小駒子”他們一迭聲地催我快上車。上了車,“大拇哥”問我:“二位是誰呀?”

我說了名字。“大拇哥”又問他倆的具體情況。聽完侯長海的情況,“大拇哥”把頭一擺說:“沒戲!”聽完韓玉樸的情況,他倒挺感興趣:“他爸是果品公司的頭頭?認識認識他倒不錯。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有用。”

可是後來有一天中午在食堂吃飯,我跟韓玉樸說起“大拇哥”,建議他下班後跟我去看個“內參片”,順便跟“大拇哥”見麵聊聊,他卻一點興趣也沒有,並且開口又是他那個侯長海:“我們倆約好了去圖書館,借《中國美術通史》看。”

他們倆不知被什麼迷住了心竅,搞上了地毯紋樣設計。我們這個地毯廠是個小廠,自己沒有設計師,織毯子就用大廠子設計室提供的現成紋樣。那些個紋樣反正也能銷出去,出不出新紋樣並不影響我們廠完成任務。可是韓玉樸把他和侯長海設計出來的“螭龜卷草紋”地毯圖樣拿出來以後,廠領導挺重視,織毯車間的老師傅們也願意試織。結果,織出來的樣毯在同行業各廠中引起了震動,負責地毯出口的土產畜產進出口公司還把樣毯拿去給外國商人看了,外國商人也是大驚小怪,一下訂了上百張的貨。可這又算得了什麼呢?韓玉樸隻得了三十塊錢的獎金,侯長海隻得了封我們廠寫給他們廠的感謝信,如此而已!他們倆用韓玉樸那點獎金,坐首都汽車公司的旅遊專車去清東陵玩了一趟,回來後侯長海說得好像多了不起似的。其實要跟我和“大拇哥”他們得到的快樂、見到的場麵、收取的實惠比起來,可真是小菜一碟了!

可他倆研究地毯紋樣的興趣還不見衰減。瞧,這不接茬又研究上了,大過年的也不消停消停。

一陣清脆的爆竹聲打斷了我的思路,使我痛切地感覺到廠牆外就有活躍熱烈的節日生活,我多麼想投入進去,同“大拇哥”他們狂歡一番啊!可是看看表,停走了吧——怎麼才八點二十?把表貼到耳朵上,壞小子,它就是那麼慢慢悠悠地“滴答”著。

4

我翻了一氣《大眾電影》,也還是提不起興致。難熬呀!

可是,到八點五十左右,奇跡出現了——你猜怎麼回事兒?“大拇哥”找我來了!

他進了屋,先用舌頭尖頂出一些個瓜子殼兒,然後便打個榧子,哈哈地笑著說:“你們傳達室那老頭兒真逗呢,盤問我個沒完,我總算把他給唬住了——我說我是你舅舅,中國評劇院樂隊的,趕明兒能送他《三看禦妹》的票,他才把我放進來……”

我高興之餘,也不免有點驚訝——“大拇哥”背著老大一個大提琴盒!他這是打哪來,背這玩意乾嗎啊?

“大拇哥”把大提琴盒擱到一疊卷好的地毯上,端詳著庫房四麵,一邊用他特有的方式嗑著瓜子兒,一邊問我:“你今兒個就跟這些個毯子做伴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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