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又在那家照相館的櫥窗前站住了。
年輕的姑娘在照相館的櫥窗前流連,可以說是一樁理所當然的事。匆匆過往的行人也好,在她身旁指點櫥窗裡照片的看客也好,並沒有一個人發現她的異常之處。
其實她已經不算年輕,而且應當稱為少婦了。照相館的大玻璃櫥窗反照出她的倩影:身材是頎長的,齊肩的燙發是濃黑的,白皙的瓜子臉,水葡萄般的一雙大眼睛;她穿著入時的淡褐色寬條燈芯絨外套,那外套剪裁成短大衣款式,燈芯絨上的條紋取橫式走向,使她原本略嫌瘦削的腰身顯得豐腴適度,外套下露出勞動布窄褲腿,腳上穿著考究的灰色半高跟布鞋。仔細看上她兩三眼的人,都會產生這樣的想法:她的模樣兒,實在不比櫥窗裡陳列的那些照片上的姑娘們差,何不請她也拍上一張,放大陳列其中呢?
她叫駱蔚蘭,是春風電視機廠的插件工。幾天以前,她到這條街上頗有名氣的紫羅蘭理發店燙完發,路過這家照相館時,發現了那張令她吃驚的照片。她對誰都沒說起這件事。但是連續兩天夜裡,噩夢襲擊了她,當她從噩夢中驚醒以後,便再也不能入睡。她靠在高高的枕頭上,透過窗簾的縫隙,望著兩三顆閃著寒光的星星,心裡湧動著複雜而朦朧的思緒。她幾次下決心推醒甜夢正酣的丈夫,把這件事告訴他,然而終於克製住了。她從沒有也不想對他隱瞞什麼,她暫時沒有說,隻是出於一種自尊。那心靈深處裝著恥辱與悔恨的抽屜,是不能輕易再拉開的啊!
那照相館的櫥窗裡,最引人注目的是幾幅著名演員的大照片,駐足觀看的過客們,眼光幾乎全都集中在那幾位明星的麵影上,並伴之以指點和議論。駱蔚蘭對他們卻簡直視而不見。她癡癡地注視不已的,是櫥窗右下角的一張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位年逾花甲的老伯,攝影師把他那花白的鬢發、勻稱的麵紋、端莊的神態、堅毅的眼神表達得恰到好處。整幅照片用高調處理,給人一種清爽怡靜的強烈印象。
“是他,就是他……可怎麼會是他呢?”
駱蔚蘭用牙尖咬著右手握住的手絹,不停地尋思著。
終於,她下定了決心,以堅實的步伐走向了照相館大門,推門而進。她進去以後,那兩扇玻璃門還大幅度地交錯擺動著。
2
“你取照片?”
“不,我想……跟你打聽個事兒。”
“打聽個事兒?什麼事兒?”
“我想跟你打聽一個人……”
“一個人?什麼人?”
“你們外頭擺著他的照片兒。就是那櫥窗裡頭,緊南頭最底下的那個老頭……他是誰?”
“是誰?你問這個乾什麼?”
“我想知道。我以前認識他。後來一直沒見著……你們知道他現在在哪兒嗎?”
“你跟他是什麼關係?”
“什麼關係?反正有那麼一點關係……”
“有一點兒關係?是你親戚?”
“算親戚吧。告訴我他叫什麼,現在在哪兒?……”
“咦,怪了。是你親戚,你怎麼連名字都不知道?你是哪個單位的?”
“你管我是哪個單位的呢!我不過來問問,那照片上的老頭……”
“你問他乾什麼?”
“你這是什麼態度?”
“就這態度!”
“你們那‘服務公約’上怎麼寫的?還‘為人民服務’呢!”
“你一個人能代表人民嗎?就不為你服這個務!”
“……”
“靠邊點兒,彆妨礙人家取照片兒……”
“你怎麼回事兒?不取照片兒,玩去!”
“你彆對我這樣。男同誌不該對女同誌這樣。要學會尊重婦女!”
“沒學過。”
“嘿,咱們彆這麼俗裡吧唧地沒結沒完行不?咱們是一代人,你應該懂得我。”
“你這人太個彆!”
“咱們這一代,有幾個不個彆的?想用一個模子把咱們扣成一個模樣兒,那算是難辦了。”
“這話還差不多。”
“看來咱倆也許一般大。你也是‘六八屆’的吧?”
“我是‘六九屆’的。”
“你們比我們更倒黴,等於沒上中學。”
“那可不是。‘天天讀’了幾個月,就給打發到兵團去了!”
“你去的哪個兵團?黑龍江?內蒙?”
“黑龍江,興凱湖邊上。那兒原是個勞改農場。我們就住在原來勞改犯住的屋子裡……”
“那你運氣比我還強。我是內蒙兵團的。你們那兒再賴的連隊也能打出糧食。我們那個連可好,年年收不回種子。呆了九年我才轉回來。不過,也不後悔。我學會了騎馬,見了世麵。”
“我在那兒待了八年半,可不,開了眼。你等等,人家要取照片……給!……你到底是怎麼回事兒?你打聽那老頭乾什麼?”
“是我親爹。”
“彆胡扯!”
“幾句話跟你說不清。你告訴我吧!”
“我們這兒有個規矩,要代顧客保密。尤其是擱到櫥窗展覽的大照片,那些人的情況我們不能講出去……”
“講出去有什麼了不起?”
“有那麼一些個臭流氓,看上人家模樣兒俊,打聽出地址就去犯賤,能不防著點嗎?”
“防我乾什麼?我打聽的又不是那些個‘大美人’,我隻打聽那個老頭兒……”
“也要防人找著他謀財害命……彆瞪眼,我不是說你有這號歹心。再等等。……給,您的照片……虧得這工夫取照片的不多,要不,我這麼跟你說話算違反工作守則,這月的獎金就得拉吹……你打聽他究竟為個什麼?”
“保證是出於好意。我想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他怎麼還活著?”
“這叫什麼話!他身體棒著呢!每天清早在美術館前頭的空場上練劍……你乾嗎咒人家死?”
“他真活著?我沒法子相信……”
“怎麼回事?”
“得了,謝謝你了!我走了。”
“嘿,你彆走呀。你這算怎麼回事呀?”
“沒事。以後照相,我專來你們這兒。咱們還能再聊。”
“這人……咳,瞧我,‘保密保密’,到底沒保住密!指不定她哪天清早就會跑美術館去……”
3
紅的。紅的。紅的。大塊的紅。小塊的紅。厚重的紅。薄而透明的紅。光麵塑料的紅。布紋塑料的紅。湧動的紅。旋轉的紅。漬濺的紅。渦狀的紅。紅得發紫、發黑的紅……
眼睛。眼睛。眼睛。疑惑的眼睛。憤怒的眼睛。恐懼的眼睛。哀求的眼睛。絕望的眼睛。麻木的眼睛。充血的眼睛。死亡的眼睛。死而有靈的眼睛……
聲音。聲音。聲音。狂歡的聲音。躁亂的聲音。呼嘯的聲音。嚎叫的聲音。笑聲加哭聲。雷聲。海濤聲。從極遠處傳來而漸強,以至響徹穹宇的嬰兒的哭聲……
駱蔚蘭渾身冷汗,陡然驚醒,她再也忍不住,撲過去緊挨著丈夫,用拳頭捶打著他那躺臥時顯得格外粗壯的胳膊。
丈夫隻醒了一半。他迷迷糊糊地摟過駱蔚蘭,含含糊糊地說:“彆怕,彆怕,彆這樣。”
駱蔚蘭緊偎在丈夫胸前,嚶嚶地哭了。淚水打濕了丈夫的背心,他這才徹底醒了過來。他用手掌輕拍著妻子的脊背,提醒她說:“彆傷了身子!不光是你……彆犯糊塗,夢都是假的,假的,把它忘了吧……”
駱蔚蘭仰起頭,她隻能看出丈夫那雙閃光的眼睛。她便對著那雙眼睛說:“我瞞了你好幾天。我夜夜做夢夢見他……”於是她把照相館櫥窗裡那照片的事告訴了丈夫。
丈夫伸手拉開床頭櫃上的台燈,點燃一支煙,叼著,勸解著:“那不會是他。你彆胡思亂想。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好了。不要讓陰影總隨著自己。咱們現在不是挺美滿嗎?你爸爸出國考察去了。我爸爸不僅官複原職,而且官升一級,媽媽又調到婦聯主持外事工作。我剛明確了技術員職稱,你的工作也還順心。想想街上飯館裡還有伸手討飯的人。多少我們這樣的小兩口,連間放雙人床的。宿舍也沒撈著……我們何必自尋煩惱呢?睡吧,睡吧!”
“我想去美術館前頭看看。”
“傻媳婦,你聽我話,彆去。忘記這些事吧。就像我忘記那些個糟心事一樣。”
“我是想忘記,可忘不了啊……”
“忘記吧,忘記吧,睡吧,睡吧。什麼也彆想了,睡吧……”
丈夫扔掉煙蒂,熄了台燈,很快便又發出了均勻的鼾聲。
駱蔚蘭把頭枕回自己的枕頭上,照例望著窗簾未遮攏處,隱約可見灰紫色的天幕上,閃著三兩顆昏黃的星星。她儘量什麼也不想,但實際上在想一切,而這一切又重疊混雜為一片,終於等於什麼也沒有想。
她就這樣,望著那星星,直到天明。
4
“同誌,我想……想跟您談談……”
“啊,要跟我談談!你影響了我練劍。我練到一半,扭身瞧見了你一雙眼睛,再回過身去,這雙眼睛還印在我腦子上……姑娘,你眼神有點古怪!你坐在這長椅上有半個多鐘頭了吧?你總望著我,總是那麼個眼神,你讓我納悶啊!我到這兒練了一年多的劍,天天麻麻亮就來,遇上這樣的事可還是頭一遭!”
“同誌,我是春風電視機廠的,今天上中班,上午休息,所以……”
“電視機廠?電視機,好東西啊!你上午休息,所以來這兒坐坐?你為什麼不活動活動呢?也許,你是想跟我學舞劍吧?”
“不。我隻是想跟您談談……”
“談談?跟我談談?你要跟我談什麼呢?”
“您彆這麼看著我!為什麼像我這樣的青年婦女,就不能在外頭跟男同誌談談呢?您坐下!對,坐在我旁邊。我想找您談談,有好幾天了……”
“好幾天了?我可是今天才見著你……”
“我一會兒再解釋。先請您告訴我,您是不是住在鴉嘴胡同21號?”
“鴉嘴胡同21號?!不,我不住在那兒……”
“從前也不住那兒?”
“從前?我從前也不住在那兒。”
“啊,這就對了。我是認錯人了。對不起,我打攪您了……”
“現在我倒要打攪打攪你了,姑娘,鴉嘴胡同21號跟你有什麼關係?”
“有那麼一點關係……”
“一點關係?你認識住在裡頭的人?哪一家?”
“對,我認識住在裡頭的人,有那麼一家……”
“姓什麼?”
“不知道。彆這麼盤問我。彆。”
“你真怪,姑娘!說來也巧,我也認識鴉嘴胡同21號裡的人……”
“您認識?您認識?……”
“不錯,我認識。我認識的那家姓張,你也認識姓張的嗎?”
“不知道。我說不出,不過,您說說看,那姓張的長什麼模樣兒?”
“模樣兒像我,比我年輕。”
“模樣兒像您?比您年輕?”
“對。你見過這麼一個人?在哪兒?什麼時候?”
“我見過!見過!啊,我要是沒見過他就好了!”
“姑娘,他委屈你了嗎?這小子,他一定是瞞著我乾了缺德的事……你怎麼連他姓什麼也沒弄清楚?你們這些糊塗的年輕姑娘啊!”
“我糊塗,我恨我自己,可這能怪我吧?”
“彆激動,姑娘。你該信得過我。我給你做主。你跟他是怎麼回事?什麼時候,在哪見著的?”
“我沒法一下子說清楚。自從他死了以後——”
“死了以後?!姑娘,他怎麼會死呢?他活得好好的……”
“他沒死?啊,他沒死!我聽說有過這樣的事:在火葬場裡,打開冰屜,想把死人拿去燒掉,結果,那死人歎了口氣,活過來了……”
“確實發生過這類的事。一般都是煤氣中毒引起的,開頭以為是死了,結果在冰屜裡那麼一冰,倒起了解毒的作用,慢慢又活過來了……不過這跟你打聽的人有什麼關係?他從來沒有中過煤毒,更沒有睡過火葬場的冰屜……”
“這就怪了。我親眼看見火葬場來車把他拉走的!”
“你親眼看見?在哪兒看見?”
“在鴉嘴胡同21號呀!”
“什麼時候?難道……我們半個月沒見麵,他就出了事兒?”
“半個月?您半個月以前還見著過他?”
“當然。你最後一次見到他是什麼時候?”
“……對不起。我明白了,您跟我說的不是一個人!您說的這位姓張的同誌,他現在多大?”
“二十九歲。”
“啊!不是他,不是他,我跟您打聽的不是他啊……”
“姑娘,你為什麼站起來?坐下坐下。不是他,我們也可以聊聊。”
“聊什麼?沒什麼可聊的了……”
“你坐下。你神情很怪。你讓我納悶。你怎麼了?好,你坐下。聽我說,住在鴉嘴胡同21號的張春萌,他是我的侄兒。你到底認不認識他?瞧你的神情,我總覺得你還是認識他的!”
“不認識,真的不認識!”
“就算真的不認識,你也還可以坐在這兒,跟我再聊一會兒。剛才你讓我坐下來跟你談談,我不就痛痛快快地答應你了嗎?”
“……”
“我這侄兒很荒唐。他置了個電梳子,頭發燙得比你鬈兒還多。沒早沒晚地總戴著他那三十塊錢買來的‘蛤蟆鏡’。他還置了個錄音機,得工夫就聽那些國外進來的‘流行曲’……他還常把一些個奇裝異服的姑娘帶回家裡,跳舞,打撲克……”
“這當然不好。他這人看來有點低級趣味。不過,隻要他把工作乾好,這也算不了多大的問題。”
“問題就在於他沒把工作乾好。他是個鉗工,按說鉗工最能練出手藝來了,可他乾了這麼好幾年,淨惹老師傅生氣,什麼手藝也沒練好,整天‘湯泡飯’……”
“他就不怕得不著獎金嗎?”
“他不在乎獎金。父母落實政策以後,補了一大筆錢。他覺得那錢都該由著他花。”
“讓他去花他那些個錢好了……這跟我有什麼關係呢?”
“也許有點關係。”
“也許?”
“我還不能斷定。”
“您為什麼這麼說?”
“我先要問你一個問題:你今天是偶然來到這兒,還是存心找到這兒的?”
“我在照相館的櫥窗裡看見了您的照片,照相館的人告訴我,您每天清晨到這兒來練劍,所以我就來了……”
“明白了。你是把另一個,和我弄混了。”
“看起來是這麼一回事。”
“但是,你沒白來一趟。你總算找到了一個線索。你知道鴉嘴胡同21號裡住著個張春萌。”
“他跟我沒有關係。”
“我先不作結論。不過,我想繼續把他的情況,向你介紹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