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弄明白我各方麵的情況了嗎?”她抬起頭來。並不望著他,蹙眉凝注著對麵山坡上的一叢巴茅草,問。
“當然,我們都還需要加深了解。不過,我……我喜歡你本人,這就夠了。你能有什麼把我嚇退的其他情況呢?”
“有的……”
“有也不怕。”他信心百倍地說,“你要相信我,我是不受世俗的那一套約束的!”
“你知道我是做什麼工作的嗎?”
“做什麼的都行。就是待業的,也沒關係。”
“我是飯館的服務員。真的。你剛才不是問,我在目光岩上用望遠鏡望什麼地方嗎?我就是用它找我們那家飯館,我真把它找到了……”
“我不嫌你是飯館服務員。真的。這有什麼關係?再說,我們還可以想法子調換……如果你自己不願意調換,我肯定無所謂。你和我都喜歡朗費羅的詩,這就夠了。”
“我有海外關係……”
“那太好了。如今在一般小市民眼裡,這是求之不得的好處呢!你怎麼反而為這個擔心?又不是四年前那種世道……”
“我姑媽在**,擺攤賣沙茶麵的。她可不是那種能給內地親戚帶什麼錄音機、電視機的闊太太……我問她要一樣東西,她費了好大力氣,還借了錢,去年才給我帶回來……你知道那是什麼東西嗎?”
“咱們乾嗎說這些?我對她帶什麼東西給你沒有絲毫的興趣。咱們今後隻需要她的祝福,那就夠了,不需要她任何的禮品……”
“我身體不好……”
“那可以補養……”
“我得過病。插隊的時候,我差點病死……”
“可你不是活過來了嗎?你活著,而且你現在很美……”
“彆說這樣的話!你不知道,我……我有後遺……”
“我都不在乎!我跟你起誓,就算……就算跟你好了以後,我們沒有孩子,我也不後悔!”
她仿佛吃了一驚,扭過頭來望著他,大睜的眼裡汪著淚水,臉頰緋紅,咬著嘴唇,半晌沒有說話。
“咱們再散散步好嗎?為什麼非說這些嚴肅得讓人受不了的話?這些話,可以以後在信裡再說。”他建議。
她默默地站了起來。
他們出了菽莊花園,就在海灘上慢悠悠地散步。那片海灘叫港仔後浴場,如今已是深秋,儘管岸上的樹還是那麼綠,花兒還在輪番開,浴場卻已經沒有了遊泳的男女。夕陽西下了,海天相接處,飄著鑲銀邊的紫紅色的雲。正在退潮,掀動的海浪滾成一條變幻不定的泡沫的曲線。晚風挾帶著濕潤的桂花的氣息,沁人心脾。
她低著頭,在沙灘前緩緩前行,任微風吹動著她淺綠的裙裾,以及她那秀美的黑發。
他同她並肩前進,不時側目注視著她苗條的側影,特彆是那飄拂的黑發。他真想挽住她那瑩潔的胳膊,撫摸她那柔軟光潤的長發!然而,他不敢。
終於,她站定了,偏過身來,眯著雙眼,仿佛在透視他,耳語般地發問說:“你到底為什麼願意跟我好?”
“因為,你是我理想中的姑娘。我敢說我以前夢見過的,就是你……”
“你彆花言巧語。我知道,你隻不過是圖我……圖我長得漂亮!”
“我當然愛你的容貌,可我更愛你的靈魂!”
“我們才認識幾個鐘頭,我們怎麼可能看清楚對方的靈魂呢?”
“當然。所以我們才需要通信。我們還要爭取再見……”
她收攏雙眉,眉尖聳動著。他不知道她為什麼那麼痛苦,那麼猶豫。倘若她是一個根本拒絕浪漫色彩的愛情經曆的姑娘,她又何必這麼長久地同他單獨在一起遊逛?
“我該回廈門去了。你呢?”她歎了口氣,冷漠地說。
“我就住在這兒的招待所裡。”他對她說,“可是,我可以陪你到擺渡碼頭去。我希望,在那兒,你可以告訴我你的通信地址。”
在走出菽莊花園的時候,他已經把自己的通信地址告訴了她。他決定走到碼頭再為她寫一遍,以免她忘記。
她不再說話,任他把自己送到擺渡碼頭。碼頭上人很多,儘興暢遊完畢的遊客們,都急著坐渡船離開鼓浪嶼,到廈門市去吃晚飯。
他和她找了一個離開人群的角落。那裡有一大幅商業廣告,大概是宣傳日本TDK盒式錄音帶的。他和她都沒有瞟那廣告一眼,他們隻是對望著。
“人家都說,”她緩緩地說,“你們這樣的乾部子弟,要麼要門當戶對的,要麼就隻圖漂亮……”
“我不是那號‘衙內’,聽我說……”
“先聽我說,你們,要麼門當戶對,可不把妻子當回事,另外去找彆的女人;要麼隻圖漂亮,一時喜歡,可骨子裡又看不起人家……”
他急了:“我怎麼辦?把胸膛撕開,掏出心來給你看嗎?”
她竟微笑了,一個淒楚的、神秘的微笑。她對他說:“不用,很簡單,我給你這個,我早準備好的,早準備著有一天遇上你這樣的人,好讓這樣的人去慎重地決定……”
他看見她從那乳白的掛包裡,取出一個密封的信封來。
他伸手去取。她拿信封的手本能地躲開了。望了碼頭一眼,這才一下子送到他的手中,並且鄭重地囑咐說:“你必須等渡船走了一半,才能打開看!”
說完,她頭也不回地朝碼頭跑去了。他看見她擠進了湧向渡船的人群,她的披肩長發,閃動著,閃動著……
他緊緊地捏著那隻信封,癡癡地站在那裡。渡船開動了,緩緩地離開碼頭,調頭,朝對岸開去。
他想從渡船上顯露的人頭中找到她的那一頭披肩長發,然而沒找到。她為什麼要躲起來?難道她不想遠遠地望著他,觀察他看信的表情?
天色晦暗了。海水的腥味使他增強著悵然的情緒。
他恪守著她的命令,直至渡船明顯地駛過海峽中部了,才小心翼翼地撕開了那封信。
隻見信上寫著:
我也許永遠得不到幸福,因為我必須向你坦白:我在得傷寒病的時候,把頭發全掉光了。你所看到的頭發和睫毛,都是我姑媽好不容易從**給我帶回來的。你真的是你自己所說的那種人嗎?如果是,我等著你的來信。我的地址是……
他沒有看完。
路燈亮時,碼頭邊有個買香蕉和福橘的老太婆看見,一個衣著講究的小夥子,把一些紙片撕碎,並且擲進了海峽之中。
1980年11月26日從鼓浪嶼歸來後寫:,,,